林筱出院那天,天色是冬日里难得的澄澈湛蓝。陈默帮他拎着那个依旧沉重的双肩包,里面塞满了医生开的营养补充剂和“严禁熬夜”的医嘱单。陈暮跟在后面,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里面装着这几天独立完成的作业和笔记。
家门口,林筱停下脚步,没看陈暮,只是对陈默说:“资料和云端权限都转给你了。她的薄弱项和复习节奏,文档里有详细说明。”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那种条理清晰的冷静。
“放心,”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管好你自己。毕设那边需要搭把手,随时叫我。”
林筱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终于转向陈暮。他看着她,眼神很深,像在确认什么。没有叮嘱,没有要求,只有一句平静的陈述:“我手机静音了。有事,找你哥。”
陈暮用力点头,喉咙发紧:“嗯。你……好好休息。”
门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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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暮的书桌恢复了绝对的安静。”
没有视频连线的提示音,没有键盘敲击的背景音,也没有那个清冷的声音随时指出她的错误。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窗台上那盆多肉在阳光下舒展着翠绿的叶片,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见证者。
她翻开物理练习册,目光落在林筱倒下前讲到一半的那道电磁感应综合题上。复杂的金属棒切割磁感线示意图,旁边还有他晕倒前画了一半、尚未完成的受力分析箭头。
心脏猛地一缩,恐惧感瞬间攫住她。那些冰冷的公式和符号仿佛带着林筱苍白的脸、额角的红肿,一起涌进脑海。她猛地合上练习册,呼吸有些急促。
不行。陈暮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翻开书页,目光却不敢再停留在那道题上。她跳过它,去做后面的基础巩固题。然而,那些原本熟悉的牛顿定律、欧姆定律,此刻也变得模糊而陌生。思路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烦躁地扔下笔,视线落在窗台的多肉上。翠绿的叶片饱满而安静。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叶尖,仿佛能汲取一点微弱的镇定。她想起林筱把它放在窗台时,什么也没说。
“不能这样。”她对自己说。“哥哥说得对,你得自己走。”
她站起身,走到厨房,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珠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她回到书桌前,没有立刻去做题,而是拿出了林筱之前给她整理的、厚厚一沓的基础知识点清单和典型例题解析。那是他根据她的错题,一点点梳理出来的“保命手册”。
她强迫自己沉下心,从最基础的物理概念和公式推导开始看起。一条条,一行行,像在重新铺设一条被震塌的道路。速度很慢,脑子也像生了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艰涩。好几次,她忍不住想摸手机,想给陈默发消息问“这个公式怎么推”,或者“那个定义是不是这样理解”,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都收了回来。林筱静音的手机,像一道无形的墙。
“自己来。” 她咬着牙,把疑问写在专门的“疑难本”上,继续往下啃。
时间在缓慢而痛苦的自我拉扯中流逝。当她终于靠自己推导出一个曾经卡壳的力学公式,并成功解出一道中等难度的题目时,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成就感,像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顶开了心头的焦虑和阴霾。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题目难,而是因为这种“独自完成”的艰难跋涉。
她拿起笔,在那道题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太阳。和计划本封面上的那个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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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林筱的临时“工作站”从病房转移到了寂静的公寓。
书桌上摊开的是不再是高中习题,而是密密麻麻的代码、复杂的流体力学仿真图和等待构建的数学模型。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额角那块红肿已经消退,只留下淡淡的青黄印记。
他试图集中精神处理一个关键的湍流参数优化节点。指尖在键盘上敲击,调出一组数据,眼神专注而锐利。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半小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得不立刻停下,后背重重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息。
身体像一架严重透支、零件老化的机器,用最直接的方式向他发出抗议。医嘱单上“保证睡眠、补充营养、避免过度用脑”的红色字体在眼前晃动。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对毕设死线的焦虑,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端起手边的温水杯,喝了几口。目光不经意扫过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小盒坚果能量棒,是陈暮硬塞给他的,包装上还贴着张便签,画着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旁边写着:【林老师,按时加“油”!不许饿晕! ——陈暮】
林筱盯着那个幼稚的笑脸看了几秒,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他撕开包装,慢慢嚼着能量棒,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似乎真的带来一点微弱的能量。他强迫自己离开书桌,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区里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
“身体需要休息。”这个认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压倒了任务进度带来的紧迫感。他走回书桌,没有继续硬扛,而是将电脑设置成待机状态,然后走到床边,躺了下去。闭上眼,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模型和代码,只是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真实的疲惫,以及缓慢恢复的、微弱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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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陈默敲开了林筱公寓的门。
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喏,那丫头给你的‘战报’。”
林筱接过文件袋,打开。里面是陈暮过去一周独立完成的各科作业、试卷和错题整理笔记。字迹比以往更工整,解题步骤也更加清晰。在物理试卷的末尾,她详细重做并修正了那道曾经让她恐惧的电磁感应综合题,旁边还用红笔标注了自己的思路转折点和最终领悟的关键。
没有视频讲解,没有即时反馈。她是如何克服恐惧,如何理清思路,如何最终解出来的?林筱的目光扫过那些字迹,仿佛能看到她在书桌前抓耳挠腮、翻书查找、最终豁然开朗的样子。
他翻到最后一份数学试卷。一道导数压轴题,她用了和他之前讲过的截然不同的解法,虽然步骤略显繁琐,但逻辑清晰,最终答案正确。在答案旁边,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空白处的一行小字:【试了三种方法,这个最笨,但我觉得我能懂。林老师,这样行吗?】
林筱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他拿起红笔,在“行吗?”后面,画了一个极其简洁的对勾(√)。没有多余的评语,只有这个冰冷的符号,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她还让我带句话,”陈默靠在门框上,笑着说,“‘林老师,多肉长新叶子了,很绿。我等你回来考我。’”
林筱将试卷重新放回文件袋,动作很轻。他抬眼看向窗外,冬日午后的阳光正暖融融地洒在楼下的枯草地上。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平淡,但紧绷的肩线似乎放松了些许。
他走回书桌,重新打开了电脑屏幕。那些复杂的流体模型和数据再次映入眼帘。这一次,他没有急于投入工作,而是先拿起手机,取消了静音模式,然后点开外卖软件,给自己点了一份营养搭配均衡的午餐。
各自的山峰依然陡峭。
但短暂的休止之后,攀登的节奏,已在寂静中悄然校准。
她学会了自己寻找路径,他学会了为引擎注入必要的燃料。
那条无形的连线从未中断,只是暂时化作了沉默的守望与独自向前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