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天色是混沌的灰蓝。高三教学楼像一头提前苏醒的巨兽，灯火通明，将熹微的晨光都逼退几分。空气里弥漫着熬夜未散的油墨味、速溶咖啡的焦苦，以及一种无声的、被反复碾压的疲惫。
陈暮推开教室后门，一股沉闷的热浪混合着翻书声扑面而来。黑板上方，猩红的倒计时牌触目惊心：距离高考 87天。底下是密密麻麻的课程表和大小考安排，像一张张催命符。
她的座位在靠窗第三排。刚放下书包，旁边就“咚”地一声砸过来一个鼓囊囊的透明文件袋。
“喏！新鲜出炉，还烫手！”周晓晓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下巴搁在堆成小山的课本上，有气无力，“老班刚发的，‘百日冲刺大礼包’——昨天模考的卷子加三套新押题。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文件袋里，数学卷子上鲜红的“138”让陈暮松了口气，目光扫到物理卷最后一道大题旁刺眼的红叉时，心又沉了沉。她默默抽出笔袋，将错题本压在卷子上，动作利落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陈暮！物理最后那道电磁感应综合，你选的C还是D？”前排一个男生扭过头，脸上是熬夜后的油光和焦虑。
陈暮翻到自己的卷子：“D。”
“靠！我选的C！完了完了……”男生哀嚎一声，抓狂地挠着头，又扑回自己的卷子。
“别嚎了！早读开始了！”学习委员敲着桌子，声音嘶哑。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参差不齐、带着困倦的朗读声，背英语单词的，念古文释义的，嗡嗡地混作一团。
陈暮翻开语文课本《赤壁赋》，目光落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上，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她想起昨晚林筱发来的那份名为【电磁感应能量转化高频错点梳理（修正版）】的PDF。文件名冷冰冰的，内容却像手术刀般精准，直指她错题的核心。她当时对着手机屏幕，仿佛能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这些分析的样子。
“喂！回魂了！”周晓晓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压低声音，贼兮兮地笑，“想谁呢？脸都红了！是不是……”她朝陈暮书包上挂着的一个小巧的、穿着迷你西装的Q版宇航员钥匙扣努努嘴——那是陈默从国外寄回来的，被陈暮挂在了书包上。
陈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合上书，耳根发烫：“背你的书！少胡说八道！”
“啧啧，恼羞成怒！”周晓晓坏笑，随即又垮下脸，“哎，说真的，下节数学课要讲上周的魔鬼卷子，我最后三道大题全崩了，感觉要凉……”她趴在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陈暮刚想说什么，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清凉的薄荷糖味。
“让让！让让！借光！”陆子航挤过狭窄的过道，手里拎着两杯豆浆，精准地将其中一杯放在陈暮桌上，另一杯“啪”地丢给周晓晓，“喏，补给！提神醒脑！”
“谢啦子航！”周晓晓毫不客气地插上吸管。
陆子航顺势靠在陈暮桌边，手指敲了敲她摊开的物理卷子，目光扫过那个红叉，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轻松：“这题啊？老张上课肯定得重点炮轰。不过别怕，哥们儿研究了一晚上，搞了个‘陆氏暴力解法’，下课给你讲讲？保准比标准答案快！”
他头发有点乱，校服领口歪着，眼底也有熬夜的青黑，但看向陈暮的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想要在她面前证明点什么的急切。
陈暮吸了口温热的豆浆，甜度刚好。她避开陆子航灼热的视线，低头看着卷子：“不用了，我……大概知道错在哪了。”她想起林筱PDF里那条清晰的逻辑链。
陆子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咧开嘴：“行！那你先看，不懂随时问我！”他拍拍胸脯，转身回自己座位，背影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
周晓晓叼着吸管，凑近陈暮，用气声说：“看见没？陆子航这傻小子，魂都快被你勾没了。他昨晚肯定熬夜研究你那道错题去了，黑眼圈比我还重。”
陈暮没接话，只是用力吸着豆浆，甜腻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拿出林筱整理的那份PDF打印稿，在错题旁边，用不同颜色的笔，对照着批注，开始重新梳理思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将周围的喧嚣稍稍隔绝。
日子在题海与考卷的轮番轰炸中，被压缩成一张张惨白的纸。
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教室后墙贴满了各种排名的榜单，名字后面的数字像心电图般起伏跌宕，牵动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汗水和风油精混合的、属于高三的特殊气味。
课间十分钟，不再是休息，而是争分夺秒的战场。有人趴在桌上补觉，口水浸湿了卷子；有人围在学霸身边，争执着某个选项；有人疯狂地往嘴里塞面包，眼睛还盯着单词本。
陈暮大多时候沉默地坐在座位上，要么飞快地订正刚发下来的试卷，要么翻看林筱定期发来的、针对性极强的“补丁包”。他的信息总是很准时，文件名依旧冷酷精准，内容却像为她量身打造的铠甲，一次次帮她抵挡住题海浪潮的冲击。
偶尔，她也会被周晓晓强行拉起来活动。
“起来起来！陈暮！再看下去眼睛要瞎了！”周晓晓拽着她的胳膊往走廊拖，“陪我去小卖部！补充能量！急需巧克力续命！”
走廊里挤满了透气的学生。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的。周晓晓挽着陈暮的胳膊，叽叽喳喳地抱怨着昨晚又熬到几点，哪个老师布置的作业简直反人类。
陆子航总会“恰好”从某个角落冒出来，手里晃着刚买的薯片或饮料：“嘿！巧了！一起啊！”他自然而然地加入她们，走在陈暮身侧，努力找着话题，从NBA季后赛聊到新上映的电影，试图驱散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陈暮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弯起嘴角回应，目光却常常无意识地飘向走廊尽头教师办公室的方向——林筱发来的最新一份地理区域分析PDF，她还没来得及打印。
晚自习的教室，灯火通明，寂静无声。
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无数只春蚕在啃噬桑叶。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陈暮正和一道解析几何的压轴题死磕，复杂的坐标系和繁多的参数让她眉头紧锁。她习惯性地在草稿纸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空间坐标系的直角符号——那是林筱教她的简化思考方式。
陆子航偷偷瞄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撕下一张纸条，飞快地写了几行字，揉成团，精准地扔到她摊开的练习册上。
陈暮吓了一跳，展开纸团，上面是陆子航龙飞凤舞的字迹：【这题要不要帮忙？我搞定了！用向量叉积，贼快！】后面还画了个得意的笑脸。
她抬头看向陆子航的方向。他立刻坐直身体，朝她挤眉弄眼，比划着“要不要讲”的手势。
陈暮看着纸条，又看看那道依旧狰狞的题目，犹豫了一下。陆子航的方法或许更快，但她更想试试林筱教的那种，虽然步骤多，但逻辑更清晰、更基础的方法。她深吸一口气，在纸条背面写下：【谢谢，我再想想。】轻轻推了回去。
陆子航看到回复，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一下，随即又打起精神，在纸条上画了个“加油”的拳头，再次推过来。
陈暮看着那个小小的拳头，心里涌起一丝暖意和淡淡的歉意。她将纸条小心地夹进错题本里，重新低下头，沉入自己的解题世界。这一次，她不再焦躁，而是按照林筱拆解的步骤，一步步耐心地推导、验证。
当她终于得出正确答案，在最后写下那个简洁的数字时，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她轻轻舒了口气，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城市的霓虹在黑暗中闪烁。
桌角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一条新信息提示：【今日错题扫描件已发邮箱。重点看第3、7题逻辑链。早睡。L】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剂无声的强心针，也像黑暗中一盏熟悉的引路灯。
陈暮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她收起手机，将那份刚刚独立攻克的几何题卷子，工整地叠好，放进书包夹层。那里，还静静地躺着成人礼那天，她和林筱唯一的那张合照。照片上，她笑容僵硬，而他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夜还很长，题海依旧无边。
但每一次独自攻克的堡垒，都像在心墙上凿开一扇透光的窗。
窗外的世界有少年炽热的注视，也有远方沉默的守望。
而窗内的少女，正握紧笔，在名为高考的独木桥上，小心翼翼地丈量着梦想与现实的距离，也将那份日益汹涌的心事，更深地埋进题海的刻度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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