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头“啪”地一声脆响,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断在黑板中央那道长得望不到头的三角函数证明题上,像根挺不直的脊梁骨。粉笔灰簌簌落下,细小的颗粒在午后的斜阳里飞舞,粘在数学老师老张额角渗出的汗珠旁,亮晶晶的,折射出一点刺眼的光。他推了推滑到鼻尖、几乎要亲吻黑板的眼镜,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所以,这里必须构造辅助线,利用相似三角形的性质……”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粘稠得化不开的沉闷,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而持久,如同无数只蚕在啃噬桑叶,以及后墙上那块鲜红刺目、像一道裂开淌血伤口的倒计时牌——“83”——它无声地、贪婪地吞噬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和残存的氧气。
陈暮的目光,像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了桌角那张被揉捏得有些发皱的数学卷子上。那个用红笔狠狠圈出的数字,像一个狞笑的嘲讽符号,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纸上,更深深刻进了她的视网膜。每一次眨眼,那鲜红的印记都灼烧着她的神经。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高考倒计时特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粉笔灰的粉尘感。指间转动的笔失去了往日的灵活,带着一股泄愤的狠劲,尖锐的笔尖一次次戳在空白的草稿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无意义的、深陷的小坑,如同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情。
就在这时,“嗒”一声轻响。一个揉得皱巴巴、带着体温的小纸团,像一颗精准制导的微型炸弹,越过前方两排低伏的脑袋和堆积如山的书本,“啪”地一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她摊开的、布满刺眼红叉的卷子中央。陈暮猛地一颤,心脏像是被那纸团击中,漏跳了一拍。她抬起眼,带着一丝惊疑和不易察觉的期待,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书本的缝隙。斜后方,靠窗的位置,陆子航正看着她。
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光影。他冲她飞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下右眼,嘴角勾起一个介于少年狡黠和冒险邀约之间的弧度。他极其隐蔽地朝教室后门的方向努了努嘴,随即用清晰的口型,无声地比划出那个充满诱惑力的字眼:“走?”
逃课?在这个距离高考只有83天、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的时刻?陈暮的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下意识地看向讲台。老张正背对着他们,佝偻着腰,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指在黑板上艰难地描画着辅助线,嘴里还在絮叨着那些永远也理解不了的“相似”“全等”。她又飞快地瞥向身边。同桌周晓晓正埋头苦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笔下的草稿纸被她画得一片狼藉。仿佛是某种奇妙的感应,就在陈暮目光扫过的瞬间,周晓晓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总是盛满没心没肺活力的眼睛,此刻正巧捕捉到了陆子航那个充满怂恿意味的眼神。周晓晓的眼睛瞬间像通了电的灯泡,唰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混合着“终于有人带头搞事情了”的巨大兴奋和解脱感。她毫不犹豫地转向陈暮,用力地、幅度夸张地点着头,无声地用唇语清晰地喊出:“带——我——!必须带!”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叛逆、厌烦和对沉闷窒息环境极度抗拒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上了陈暮的头顶,瞬间淹没了所有关于后果的理智考量。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迅速捏紧那个小纸团,在背面潦草地写下两个同样简短却充满力量的字:“走!” 趁着老张转身,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给学生的刹那,她手腕灵巧地一抖,那承载着三人“越狱”密令的纸团,划出一道低平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回了陆子航的桌上。
午休结束的铃声早已响过,校园里短暂的热闹迅速平息,进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相对安静。三人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利用书本的掩护,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溜出教室后门。脚步声被刻意放得极轻,心跳声却大得震耳欲聋。他们熟门熟路地穿过空旷的走廊,避开偶尔巡视的值周老师,像三只贴着墙根移动的壁虎,最终抵达学校后围墙一处被浓密冬青灌木丛完美遮掩的角落。这里是无数代“越狱者”留下的秘密通道,铁栏杆因年久失修和人为的“努力”,其中一根被拗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勉强可供一人通过的弧度。
“快快快!老张要是点个名就全露馅了!”周晓晓压着嗓子,声音里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紧张。她率先笨拙地往上爬,动作幅度过大,校服外套摩擦着生锈的铁栏杆,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大大咧咧惯了,爬墙的动作也带着一股蛮劲,刚爬到一半,校服下摆“嗤啦”一声,不幸被一根尖锐突出的铁刺勾了个正着。整个人顿时像被点了穴,不上不下地卡在了栏杆中间,进退两难。“哎哟!完蛋!勾住了勾住了!”她急得满脸通红,身体扭动着,手忙脚乱地去扯那被勾住的布料,嘴里发出吱吱哇哇的低叫,像只被困住的小兽。
陆子航站在墙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眼神里写着“就知道会这样”。他利落地伸手,手指灵巧地几下就解开了那缠死的衣角,同时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腰,用力往上一送:“大小姐,您这身手,下次能先排练一下吗?”周晓晓狼狈地翻了过去,双脚刚沾地,就立刻回头,隔着栏杆冲陆子航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吐了吐舌头。
轮到陈暮了。她个子在女生中不算矮,但比起陆子航还是差了一截,面对这需要臂力和技巧的翻越,显得有些吃力。她踮起脚尖,手臂尽力向上伸展,指尖刚刚勉强够到栏杆冰凉的顶部。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发力向上引体,一只骨节分明、掌心带着明显运动薄茧的手掌,已经稳稳地伸到了她的面前,悬在冰冷的铁栏之外。是陆子航的手。他站在墙外,隔着那象征禁锢的栏杆,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沉稳的、令人心安的可靠。“抓紧我。”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金属的阻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暮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看着那只伸出的手,犹豫只在电光火石间。下一刻,她将自己的手,毫不犹豫地放进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比她想象中更宽大,温热而干燥,带着运动员特有的力量感。他稳稳地一带,一股强大的助力传来,陈暮借势脚尖用力一蹬,身体轻盈地腾起,几乎是飞越了栏杆,稳稳地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松开手的瞬间,晚风拂过两人交握过的地方,带来一丝凉意。陈暮似乎瞥见,陆子航飞快地别过脸去,耳根在夕阳的余晖下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呼——!自由啦!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双脚彻底踏上围墙外的土地,周晓晓立刻夸张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空,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极其戏剧性地甩了甩胳膊,“憋死我了!暮暮,你是不知道,刚才看你对着那张卷子,那眼神,啧啧,恨不得把它生吞活剥了!我在旁边看着都替你胃疼!”
陈暮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扬起。围墙外的空气,带着城市街道特有的、混合着尘土、汽车尾气和隐约花香的气息,涌入鼻腔。这气息并不算清新,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流动的、自由的质感。心口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被这自由的风吹动,裂开了一道缝隙,让憋闷了许久的浊气得以丝丝缕缕地逃逸出来。
“去哪儿透这口‘自由’的气?”陈暮转向陆子航,他是这次“越狱”行动毋庸置疑的总指挥。
陆子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夕阳金色的光芒落在他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他眼中闪烁着计划得逞的得意光芒:“跟我走,带你们去个能忘掉所有烦心事,让大脑彻底放空的地方!”
他带着她们,像三尾重新入水的鱼,灵活地穿行在午后渐趋喧嚣的街巷。绕过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面包房,避开放学后嬉笑打闹的小学生队伍,最终停在了一个门脸不大、却热闹非凡的所在门口。巨大的霓虹招牌闪烁着“旋风轮滑”几个炫目的大字,震耳欲聋的动感音乐如同实质的声浪,穿透厚重的隔音门帘,一下下敲击着人的心脏和鼓膜,连脚下的地面都仿佛在微微震动。
“旱冰?!”周晓晓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千瓦灯泡般的光芒,兴奋地原地蹦了一下,“哇塞!陆子航!你简直是天才!太懂我了!我初中可是号称‘轮滑小旋风’的!横扫东城区无敌手!”她摩拳擦掌,一副要大展身手的模样。
陈暮则站在门口,看着里面光影迷离、人影高速穿梭、如同一个光怪陆离异世界的场地,脚步有些迟疑。上次滑旱冰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初二?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怎么?怕了?”陆子航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犹豫,挑眉看她,嘴角那抹激将的笑意毫不掩饰。他动作利落地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售票窗口,“放心,有我在旁边护着,保管你摔不着。今天,咱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开心!把什么三角函数、立体几何,统统给我扔进太平洋!连个水花都不许有!”
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豪气,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陈暮心中最后一缕犹豫的丝线。她扬起下巴,眼中那份被压抑许久的桀骜神采重新点亮:“谁怕谁?给我拿双37码的!”
换上笨重、带着浓郁橡胶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轮滑鞋,踏入光滑如镜、反射着迷幻灯光的地板,震耳欲聋的声浪和强烈的节奏瞬间如同潮水般将三人彻底吞没。周晓晓果然没有吹嘘,只踉跄了几下,很快就找回了感觉。她像一尾重归大海的鱼,身体灵活地摆动,脚下轮子发出流畅的“唰唰”声,在人群中自如地穿梭、旋转、甚至尝试着倒滑,引来周围一片口哨和叫好声。陆子航滑行的姿态则完全不同,带着体育生特有的力量感和流畅的协调性,每一步都沉稳有力,重心压得极低,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大部分时间都稳稳地滑在陈暮的侧前方或侧后方,形成一个无形的保护圈。每当陈暮因为重心不稳而身体摇晃、眼看就要摔倒时,他总能像提前预知般,及时地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她的胳膊或腰侧。
“重心压低,膝盖微曲,别怕,身体往前倾,别往后仰……对,就这样,很好……慢慢来,找感觉……”他的声音在一片喧嚣的音乐声中,清晰地传入陈暮的耳朵,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镇定。
最初的生涩和僵硬如同坚冰,在汗水的冲刷和陆子航耐心的引导下,渐渐融化。轮子摩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风掠过耳边带来的“呼呼”呼啸感,身体随着强劲节拍自由摆动时那种介于失控与掌控之间的微妙平衡……一种久违的、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快乐,如同破土的春笋,从陈暮心底深处滋生、蔓延。她忘记了倒计时牌上血红的“83”,忘记了试卷,忘记了黑板上永远也画不完的辅助线。汗水顺着她的额角、鬓角滑落,浸湿了额前的碎发,在迷离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的脸颊因为运动而泛起健康的红晕,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绽开了今天第一个真正轻松、发自内心的笑容。她试着模仿周晓晓加速,笨拙地摆动手臂,脚下的轮子却不听使唤地打滑,身体猛地向后倒去——
“小心!”惊呼声未落,一条结实的手臂已经稳稳地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捞了回来。巨大的惯性让两人撞在一起,陈暮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陆子航的胸膛上。两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愣住了几秒,随即看着对方狼狈又好笑的样子,忍不住同时大笑起来。笑声淹没在震天的音乐里,却无比清晰地响在两人心间。
汗水肆意流淌,笑声毫无顾忌。他们一圈又一圈地滑着,仿佛不知疲倦,要将所有积压的郁气都随着汗水蒸发掉。周晓晓玩得满头大汗,终于耗尽了体力,拖着脚步,拉着同样气喘吁吁的两人滑到场边休息区。廉价的塑料椅子被他们一屁股坐下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陆子航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他喘着气,跑去小卖部,买回几瓶冰得透心凉的橘子汽水和一大包膨化薯片。冰凉的汽水顺着灼热的喉咙滑下,碳酸气泡在舌尖猛烈地炸开,带来一种粗暴却极其有效的、直冲天灵盖的爽快感。
“啊——爽!活过来了!”周晓晓瘫在椅子上,毫无形象地灌了一大口汽水,满足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嗝,然后毫无征兆地把沾着薯片碎屑的手指戳向陈暮的脸颊,“暮暮!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眼睛亮晶晶的!整天对着那些卷子苦大仇深、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人都要蔫成黄花菜了!就得这样!该玩的时候就得玩命玩!”
陈暮靠在硬邦邦的塑料椅背上,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凉的汽水,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未褪尽的红晕。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微微眯着眼,看着旱冰场上依旧不知疲倦飞驰旋转的身影,听着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音乐,感觉那根在心头紧绷了太久、几乎要断裂的弦,终于在这一下午的疯狂释放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弛。一种久违的轻盈感弥漫全身。陆子航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安静地吃着薯片,目光偶尔会飘过来,落在她舒展的眉眼和带着笑意的嘴角上,他小麦色的脸庞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嘴角却噙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温柔的弧度。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幻。午后的明亮被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那是夕阳最后的告别。橘红又渐渐沉淀、加深,化作了深邃静谧的靛蓝色,城市的灯火开始次第点亮。
直到旱冰场内的灯光变得更加炫目迷离,晚场的人流开始涌入,喧闹声又上了一个台阶,陆子航才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半。“差不多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脚踝,“该回去了,晚自习都开始好一会儿了。”
回程的脚步明显沉重了许多。下午的疯狂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兴奋的潮水退去后,疲惫感如同涨潮般涌上来。三人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和偶尔驶过的车辆声。城市的霓虹在他们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汗湿后贴在皮肤上的发丝和衣襟。下午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感确实消散了大半,但另一种微妙的情绪——对即将回归那个“战场”的抗拒和一丝丝放纵后的空虚——悄然滋生。
经过一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街边小面馆时,浓郁的骨汤和炒码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三人的肚子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咕噜噜”的抗议声。滑了一下午冰,那点汽水和薯片早就消耗殆尽了。
“饿死了!吃点东西再回去吧!”周晓晓捂着肚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馆里热气腾腾的大碗。
陆子航看向陈暮。陈暮也确实感到了强烈的饥饿感,她点了点头:“好,快点吃。”
面馆里烟火气十足。油腻的塑料桌布,大声吆喝的老板,埋头吸溜面条的食客。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陆子航做主点了三碗招牌牛肉面,又加了一碟凉拌黄瓜和一碟油炸花生米。热腾腾的面条很快端上来,浓郁的汤头,厚实的牛肉片,翠绿的葱花,散发着勾魂摄魄的香气。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三人也顾不得形象,拿起筷子就埋头苦干起来。吸溜面条的声音,咀嚼牛肉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交织。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身体里的寒气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
“嗝……舒服!”周晓晓满足地放下空碗,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感觉又能大战三百回合了!就是这回去的路……唉!”想到要翻墙回学校,她刚鼓起的劲头又泄了一半。
陈暮小口喝着面汤,热气熏着她的脸。面条的热量让她冰冷的四肢暖和起来,但心底那点回归现实的沉重感却越发清晰。她看了一眼窗外已经完全黑透的夜色,和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方向,没说话。
陆子航吃得最快,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走吧,再磨蹭真要出事了。”
当他们再次回到学校后墙那个熟悉的、被冬青树丛遮蔽的角落时,校园里已是万籁俱寂。晚自习时间,教学楼的每一扇窗户都透出明亮的、如同白昼的光芒,映照着寂静的操场和甬道。只有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和教学楼里传出的隐约读书声,昭示着这片宁静下的紧张与忙碌。
“我先上去,看看情况。”陆子航压低声音,动作依旧敏捷得像只山猫。他三两下就攀上了栏杆,轻松翻了过去,身影迅速融入墙内的阴影里。他警惕地贴着墙根移动,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操场和远处的教师办公楼方向。确认没有巡视的老师或保安后,他才朝着墙外焦急等待的两人,打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周晓晓依旧是那个薄弱环节。在陆子航的连拉带拽下,她总算笨拙地翻了进去,落地时还差点崴了脚,被陆子航一把扶住。轮到陈暮了。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夜风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前的紧张。她抓住陆子航从墙内伸出的、依旧温热有力的手,借力向上攀爬。当双脚重新踏上校园内坚硬的水泥地面时,一股强烈的、回到现实牢笼的感觉瞬间将她包裹。下午的放纵、滑冰的畅快、晚餐的温暖,都像一场短暂而绚丽的梦境,被冰冷的现实瞬间击碎。围墙内外,两个世界。
三人再次化身阴影,凭借着对校园地形的熟悉,猫着腰,紧贴着建筑物的阴影,屏住呼吸,快速而无声地向教学楼移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终于,熟悉的班级后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方的小玻璃窗透出教室内的灯光。陆子航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传来英语老师清晰但略显疲惫的讲课声。
“安全。”他用气声说,轻轻拧动了门把手。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讲台上,戴着眼镜的英语老师正背对着门口,在黑板上写着长长的例句。底下大部分学生都低着头,或记笔记,或盯着课本。三人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如同三道轻烟,以最快的速度,一个接一个地闪身溜了进去,蹑手蹑脚地奔向自己位于教室后排的座位。
陈暮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她几乎是扑到自己的座位上,迅速从桌肚里抽出英语书,哗啦一声摊开,同时抓起一支笔,低下头,假装一直在认真学习。冰凉的座椅刺激着因为运动而发热的身体。教室里特有的、混合着书本油墨、粉笔灰和年轻人体温的空气,再次将她包裹。那种熟悉的、无处不在的备考紧张感和压抑感,如同潮水般重新漫上来,几乎让她窒息。下午的风声、轮滑鞋摩擦地面的呼啸、放肆的笑声、面条的香气……那些鲜活而自由的感官记忆,此刻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残留下一点微弱的、带着体温的回响,像一块即将耗尽电量的小小电池,微弱地支撑着她面对眼前这依旧漫长而艰难的83天。
她下意识地看向桌面。那张数学卷子,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个鲜红刺目的分数,像一双嘲讽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她。陈暮的眼神暗了暗,但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烦躁地一把将它揉成一团废纸。她只是伸出手指,轻轻地将那张承载着失败和压力的纸,翻了一个面,让那刺眼的红色消失在视线里,然后把它压在了厚厚一摞书本的最底层。眼不见,心……暂时能静一点吧?她试图说服自己。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次短暂的“越狱”。
就在陈暮刚刚调整好呼吸,准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讲时,教室前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班主任李老师。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性,身材微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但此刻,她的脸色却异常严肃,眉头紧锁,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个教室。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英语老师也停下了板书,疑惑地看向她。
李老师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最后一排,精准地落在了陈暮、陆子航和周晓晓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压抑着的怒火。
“陈暮,陆子航,周晓晓,”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教室里的任何一丝杂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你们三个,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