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将三人仓惶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李老师走在前面,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陈暮的心上。陆子航和周晓晓跟在她身后,周晓晓紧张地绞着沾了点颜料渍的衣角,陆子航则微微低着头,紧抿着唇,看不清表情,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陈暮走在最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下午滑冰时那种轻盈的、仿佛要飞起来的感觉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双腿灌铅般的沉重。胃里那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此刻也变得冰冷粘腻,沉甸甸地坠着,让她直犯恶心。她甚至能感觉到额角残留的、下午滑冰时的汗渍,在办公室的冷气下变得冰凉,黏在皮肤上,提醒着她几个小时前的“罪证”。
李老师径直走到她的办公桌前坐下,并没有立刻说话。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小口啜饮着。这无声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迫感。陈暮、陆子航、周晓晓三人并排站在办公桌前,像等待审判的囚徒。周晓晓的肩膀已经开始微微发抖,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袖口残留的一小块靛蓝色颜料。
终于,李老师放下了保温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挨个扫过他们三人,最终定格在陈暮身上。
“说吧,”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整个下午,加上晚自习前半段,去哪儿了?”她的视线落在陈暮还带着运动后红晕、发丝略显凌乱的脸上,又扫过陆子航微敞的校服领口和周晓晓沾了墙灰和可疑颜料点的裤脚。
周晓晓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陆子航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制止了。他往前挪了半步,半个身子隐隐挡在陈暮和周晓晓前面,沉声开口:“李老师,是我们……”
“陆子航!”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打断了他,“我没问你!我问的是陈暮!”她的目光如炬,牢牢锁住陈暮,“陈暮,你自己说!身为班干部,带头逃课?嗯?”
那句“带头逃课”像根针,狠狠扎在陈暮的自尊心上。她猛地抬起头,迎上李老师审视的目光。下午翻墙时的冲动、滑冰场上的畅快、甚至刚刚在教室里重压下的窒息感,此刻都化作了胸腔里一股倔强的火苗。她不想辩解,不想推脱,只想硬扛。
“我们出去了。”陈暮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清晰,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硬气。
“出去?去哪儿了?”李老师步步紧逼。
“……”陈暮咬住了下唇,别开视线,拒绝回答。她不想出卖陆子航带他们去的地方,更不想让那个短暂的“喘息”之地也被贴上“罪证”的标签。
“好,有骨气,不说是吧?”李老师冷笑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那我换个问法。陈暮,距离高考还有几天?83天!83天!别人都在争分夺秒,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用!你呢?你在干什么?带着两个同学,翻墙逃课!去‘透气’?去‘开心’?你以前数学考58分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开心’?!”李老师的语气越来越重,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窗玻璃都嗡嗡作响。她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周晓晓猛地一哆嗦,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
“陈暮!你告诉我,以你现在的数学成绩,你拿什么去高考?拿什么去拼?靠逃课、靠滑冰吗?!”李老师痛心疾首,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陈暮脸上,“你哥陈默!他人虽然出国了,可心全系在你身上!他出国前,千叮咛万嘱咐,把你托付给我,让我多看着点!他人在国外,学业那么忙,还得日夜颠倒地操心你的学习!你呢?你就是这么回应他的信任和期待的?用逃课?!你知道他知道了该有多失望?!”
“哥哥”两个字,尤其是“出国”、“日夜颠倒”、“失望”这些词,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陈暮的心上。那个远在异国他乡,却始终是她最坚实依靠的哥哥陈默的形象,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关切的眼神,他爽朗的笑声,他出国前揉着她头发说“暮暮加油,哥相信你”的样子……与她此刻的狼狈和叛逆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愧、思念和对自己无比痛恨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出国后,父母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哥哥就是她最大的依靠和监管人,如今这份监管权,哥哥隔着大洋托付给了李老师……她却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李老师显然看到了陈暮眼中翻涌的情绪和瞬间褪去的倔强。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翻腾的怒火,但语气依旧冰冷严厉:“压力大?谁压力不大?高三哪个学生不是在硬扛?压力大就可以成为你逃避责任、肆意妄为的理由吗?陈暮,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辜负的不只是你自己,还有远在万里之外还为你操碎了心的哥哥!”
她不再看陈暮,目光转向陆子航和周晓晓,带着毫不掩饰的严厉:“还有你们两个!陆子航,你是体育特长生,文化课成绩本来就不占优势,不想着怎么查漏补缺,反而带头鼓动同学逃课?周晓晓,你也是特长生,文化课一样是短板!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现在好了,跟着一起疯!你们知不知道这种行为有多恶劣?影响有多坏?!特长生更要靠文化课救命,你们懂不懂?!”
陆子航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周晓晓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袖的颜料点上,晕开一小片蓝色,小声地啜泣着。
李老师看着眼前这三个垂头丧气的学生,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拿起桌上的座机话筒,手指悬在按键上方,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她按下了免提键,冰冷的按键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她拨通了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陈暮家里的电话。这个号码,是陈默出国前郑重留给她的。
“嘟…嘟…”的等待音每响一声,都像重锤砸在陈暮的心上。她的脸色由红转白,手指冰凉,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甚至能想象到电话接通后,妈妈疲惫而惊讶的声音,然后……然后妈妈会立刻联系远在异国、此刻可能正是深夜的哥哥……巨大的时差和距离带来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李老师……别……别告诉……”
但已经晚了。电话被接通了,传来陈妈妈温和但带着明显倦意的声音:“喂,您好?”
“喂,陈暮妈妈吗?我是李老师。”李老师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份平静下蕴含的份量却更重,“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抱歉。有件非常重要且紧急的事情,需要跟您,同时也希望您能转告陈默沟通一下。陈暮今天下午,以及晚自习开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和另外两名同学一起,未经请假,擅自翻墙离开了学校,直到晚自习中途才返回。现在他们三个都在我办公室。”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传来陈妈妈明显焦急、难以置信又带着深深疲惫的声音:“什么?逃课?李老师,这……这怎么可能?暮暮她……她怎么会……”
“情况属实,陈暮妈妈。”李老师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这种行为非常严重,不仅严重违反校规校纪,更是在高考冲刺的关键时刻对自己、对家庭极度的不负责任。陈默出国前特意把你和陈暮托付给我照看,发生这样的事,我必须负责任地告知你们,尤其是陈默。麻烦您让他尽快联系我,或者等他方便的时候,我打给他。”李老师强调了“托付”二字,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陈暮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
电话那头传来陈妈妈压抑的抽气声和慌乱的低语:“……好,好……李老师,我知道了,谢谢您……我……我这就联系小默……他那边现在是……是深夜……” 陈妈妈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慌乱,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得措手不及。
脚步声在电话那端似乎走远了一些,伴随着模糊的、焦急的按键音。陈暮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哥哥陈默在深夜被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睡眼惺忪却瞬间被这坏消息惊得彻底清醒的样子。那个总是无条件包容她、给她带来轻松和欢笑的哥哥……那个隔着大洋依然为她操心的哥哥……她不敢想象他此刻的表情,是震惊?是失望?还是深深的疲惫和愤怒?
时间在死寂的办公室里仿佛凝固了。话筒里隐约传来国际长途特有的、细微的电流声和漫长的等待音。每一秒的等待,对陈暮来说都是凌迟。她紧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下午短暂的自由和欢愉,此刻化作了最苦涩的毒药,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终于,一个年轻、沉稳,但此刻明显带着浓重睡意、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焦急的男声,隔着遥远的距离和电流的杂音,清晰地传了过来,敲碎了办公室凝固的空气,也狠狠砸在陈暮的心上:
“喂?李老师?我是陈默。我刚接到我妈电话……暮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声音里蕴含的关切和紧张,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陈暮强撑的所有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