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紫月如钩。
天月台被银辉镀上一层冷霜，四野寂静，唯有风掠旌旗的猎猎声。银月大小姐“银珑”踏月而来，一袭战袍如水银泻地，背后九尾虚影若隐若现。她抬手，一柄弯月斩凭空浮现，刃薄如蝉翼，映出柳清尘的狼面。“柳尘，”她声音带着少女的清越，却裹挟妖帅威压，“琴棋书画，你夺我风头四场，可敢与我真刀真剑一战？胜，我嫁你；败——”
她弯眸一笑，“留下你的影子，做我奴仆。”柳清尘叹息：“我本无意招亲。”
银珑挑眉：“那便更要赢了我，再休书一纸，才有退路。”话音未落，月斩已划破夜空，弧光如银河倒悬。柳清尘拔剑——天网剑裹在杀戮玄痕中，灰黑剑光与月辉相撞，爆出漫天星火。九尾虚影骤然凝实，九条银链自虚空探出，封死八方。柳清尘剑域撑开，灰黑剑丝与银链交缠，发出令人牙酸的切割声。
银珑脚踏月步，身形瞬闪，每一次出现，月斩都指向他眉心、咽喉、心口三处要害。柳清尘以静制动，剑意如网，以慢打快，每一次都在毫厘之间截住月斩。百招过后，银珑忽然后掠三丈，双手结印，背后升起一轮满月虚影。
“月蚀——”
满月边缘泛起血红，一股寂灭之力笼罩天月台。柳清尘心中一凛，这一击，堪比元婴巅峰。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掐诀，右手剑尖指地。
“剑域·杀生雪。”灰黑剑丝狂涌，化作漫天雪刃，每一刃都蕴含杀戮玄痕的极致压缩。雪刃与血月相撞，无声，却让整个天月台下沉三寸。尘埃落，银珑单膝跪地，月斩插于身旁，面纱飘落，露出一张苍白却惊艳的脸。她唇角溢血，却笑得肆意：“你赢了。”柳清尘收剑，抱拳：“承让。”
银珑抬手，一枚银月令抛向他：“持此令，可退婚，也可随时来银月狐族做客。”台下万众尚未从惊愕中回神，柳清尘已转身，一步踏入阴影。
银月城的上弦月，今夜格外薄，像一柄磨快的钩子，勾住满城灯火。灯火又倒映在护城河的水面上，碎成万点金鳞，被风一吹，便皱起一层层细密的鳞浪。
柳清尘贴着屋脊的阴影行走，像一只真正潜伏的夜狐。狼妖面具早已摘下，露出原本清峻的侧颜——只是此刻，那轮廓被月光削得过分锋利，仿佛随时会割破夜色。
他没有回头。
身后高台上传来隐约的欢呼，那是银珑在宣布“择婿”结果；更远的地方，夔牛血鼓的余韵还在夜色里震颤，像一座巨兽的心脏，尚未从激斗中平复。
可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
城门在望。
两盏巨大的鲛油灯悬在门洞之上，火光带着淡青色的烟，照得守卒的脸一半亮、一半暗。灯焰偶尔被风拉长，投到地上，像两条扭动的火蛇。
今夜，银月卫的排查比往日严了数倍。
——“影妖柳尘”四字，已经传遍整座银月城。
城门口排着长队，出城者必须依次走到灯下的铜镜前。那镜子以月华淬炼，镜框雕着狐纹，镜面却泛着冷白的光，能照出妖修的本相与煞气。
第一名是卖灵酒的熊妖，镜光一扫，照出他体内淡金色的火脉，卫卒挥手放行。
第二名是背着药篓的鹤妖，镜光一闪，鹤妖的影子在镜中突然拉长，竟显出半截羽翅，卫卒立刻拔刀：“化形不全，扣下！”
第三名、第四名……队伍缓慢蠕动，像一条被扼住咽喉的蛇。
柳清尘排在第七。
他把呼吸压到最低，杀戮玄痕被收束成一缕极细的黑线，藏进丹田最深处；心跳也慢下来，每一下都隔着漫长的寂静。可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那面铜镜投来的冷意——像一把无形的钩子，在试图钩出他骨子里的影子。
前面还剩三人。
左前方，一个披斗篷的瘦小妖修被卫卒拦住：“摘下兜帽。”
斗篷落下，露出一张布满青色鳞片的半脸——竟是前几日在风喉集卖他星灯路线的青鳞小妖。
卫卒眯眼：“影妖同党？”
青鳞小妖咧嘴一笑，突然张口吐出一团墨黑水雾。水雾遇风即涨，化作一片模糊的影子，瞬间裹住卫卒面门。
“跑！”青鳞小妖扭头冲柳清尘低喝。
下一息，数柄月刃破空而至，将黑雾连人带影钉在地上。血溅灯焰，火光“滋啦”一声暗了三分。
队伍一阵骚乱。
柳清尘垂下眼睫，像没看见。他抬手，轻轻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得像在整理衣冠，指尖却极快地弹出一道灰黑剑丝。
剑丝无声没入地面，沿着石缝游向铜镜底座。
第二名是个抱着琴匣的女妖，琴匣打开，里头空无一物。卫卒狐疑，女妖却莞尔：“琴已化形，在镜中。”
镜光一闪，果然映出一柄通体雪白的玉琴，琴弦自鸣，发出清越之音。卫卒被琴音所摄，神情恍惚，挥手放行。
第一名是个佝偻老妪，拄着黑木杖，走路时杖头敲击地面，“笃、笃、笃”，像更漏。
镜光照去，老妪的影子竟比本体高出一倍，头生双角，背生蝠翼。卫卒大骇，月刃尚未扬起，老妪已化作一阵黑烟，消散在灯焰里。
——是幻术。
卫卒怒吼：“封门！搜——”
话音未落，铜镜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镜底座，被剑丝悄无声息地削开一道细缝，月华灵纹黯淡。
镜光摇晃，像风中残烛。
柳清尘趁乱，一步上前。
他此刻的模样，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衫少年，眉目温驯，指间捻着一片落叶——落叶脉络清晰，像极了一枚临时通行符。
卫卒举着半废的铜镜，照了又照，镜中只映出一个低阶虎妖的淡金妖脉，毫无异状。
“快走！”卫卒烦躁地挥手。
柳清尘微微颔首，像是对这场闹剧感到无奈，又像是对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
他迈步穿过城门洞。
风从城外吹来，带着裂星泽方向特有的湿冷腥味，像一把钝刀，刮过他的脸。
就在他即将踏出城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
“柳尘。”
那声音像银珑的，又不像。
柳清尘没有回头。
他知道，回头只会看见灯火、血影、以及无数双正在搜寻的眼睛。
他继续向前走。
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古老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护城河的水面，倒映着最后一缕月光。
柳清尘屈指一弹，袖中那片落叶化作飞灰，随风落入河中。
涟漪一圈圈荡开，又很快被新的水波抚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远处，紫月终于沉入山脊。
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线晨光穿过云层，照在少年孤绝的背影上。
他抬手，遮住眼睛。
指缝漏下的光，像极了净音在伽蓝寺弹《梅花三弄》时，落在琴弦上的那寸雪。
“银珑，保重。”
他轻声说，声音散在风里，连自己都听不清。
然后，他放下手，大步走入晨雾。
雾色深处，风喉集的方向，有新的星灯正在亮起。
而银月城的城门，在晨光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夜色尽头的一枚小小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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