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的第三夜,无星。
风像钝刀,一下下刮过裂星泽的水面,掀起黑红色的浪。浪里偶尔翻出半截白骨,不知属于妖还是兽。柳清尘背着阿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浮动的苔塬上。每一步,断骨都在胸腔里摩擦,血从唇角溢出,又被风舔走。
阿青已经半昏。他的左臂被黑鹫猎团的弩箭撕开一道口子,鳞片外翻,血沿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柳清尘的衣领,温热,又很快冰凉。
“大……人,把我……扔下吧。”
少年声音像破风箱,每吐一个字都在漏风,“他们追的是我……不是你。”
柳清尘没回答,只是把背上的重量往上托了托。这个动作牵动了肋下的伤,疼得他眼前发黑。可他还是笑,笑得轻,像雪夜里的烛火:“闭嘴。你欠我一条命,得还完才能死。”
沼泽的夜比刀锋更冷。他们身后,黑鹫猎团的火把排成一条火蛇,隔三里仍能听见独眼大汉的吼声:“影妖受了重伤,跑不远!血月灵芝的味,老子隔着十里都能闻见!”
柳清尘知道,火蛇的舌尖就快舔到他们的影子。
……
他们需要一个能埋葬灵芝、也能埋葬自己的地方。
柳清尘的记忆里,裂星泽深处有一座“星陨坑”,上古星兽殒落砸出的伤口,坑底生有“陨星髓”,能吞光敛息,隔绝一切星力波动。可那只是他三日前的匆匆一瞥,沼泽地形日日变迁,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夜越来越黑,紫月被乌云吞尽。柳清尘只能靠指间那一缕灰黑剑丝指路——剑丝对星力最敏感,微微震颤,便代表前方有陨铁残屑。
他们穿过一片腐骨林。
树干是巨兽脊椎,枝桠是断裂的獠牙。风一吹,牙齿相击,发出“咯嗒咯嗒”的空响,像无数幽魂在鼓掌。阿青在背上发抖,柳清尘便低声哼起净音曾弹的《梅花三弄》,走音的曲调却奇异地压住了恐惧。
腐骨林尽头,是一片“星砂沼”。
砂粒是燃烧后的星骸,踩上去会发出幽蓝的火星。柳清尘的靴底被火星烫穿,脚底立刻燎起水泡。阿青的血滴在砂上,“嗤”地冒起白烟,竟被星砂贪婪吸尽。
“再坚持三里。”柳清尘咬牙。
三里,在平时不过转瞬,此刻却像跨过一整个修罗场。
……
当他们几乎力竭时,脚下的砂地忽然下陷。
轰——
两人连同碎砂一起滚落,坠入一处深坑。
坑壁布满银白色的陨星髓,像凝固的月光,幽幽照亮一方天地。坑底安静得诡异,连风都被挡在壁外。
柳清尘仰面躺倒,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血沫。阿青滚到一旁,挣扎着爬向他,鳞片在陨星髓的光里像碎掉的青玉。
“大人……找到了吗?”
柳清尘抬手,指尖颤抖,指向坑底中央——一块拳头大的陨星髓嵌在岩心,像一颗被岁月剥蚀的心脏,正缓慢跳动。
“把它……挖出来。”
阿青用仅剩的右手,指甲断裂,血肉模糊,生生刨开岩层。陨星髓被撬起的瞬间,整片坑底的光都暗了一分,仿佛星兽的亡魂轻轻叹息。
柳清尘从怀里掏出玉匣。
血月灵芝被封在匣中,仍散发着温润的赤金光,像不肯熄灭的火。
“埋下去。”
阿青照做。陨星髓覆上玉匣,光芒收敛,灵芝的星力被彻底吞没,连气味都消散在冰冷的岩层里。
做完这一切,阿青瘫坐在坑底,怔怔看着柳清尘。
“大人,我们接下来……”
柳清尘却笑了,笑里第一次露出疲惫:“接下来……该讨债了。”
……
陨星髓的光太冷,冷得让人错觉自己早已死去。
柳清尘靠在坑壁,指腹摩挲着天网剑的剑脊,剑身映出他苍白的脸,也映出阿青通红的眼眶。
“阿青。”
“嗯?”
“如果我回不来,把这块陨星髓挖出来,带着灵芝去寒冰谷,找净音。”
阿青猛地摇头,尾巴扫得岩屑四溅:“大人不会死!”
柳清尘抬手,揉了揉少年湿漉漉的发顶,动作很轻,像在抚平一只炸毛的猫。
“听我说完。”
他声音低下去,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十六岁那年,师父莫问把我扔到雪原,说‘剑若不快,就先学会疼’。我冻掉了两根脚趾,才明白疼是什么滋味。
后来,净音在伽蓝寺后山弹琴,她说‘疼到极致,就能听见慈悲’。
如今,我该把这两句话还回去了。”
阿青的眼泪砸在陨星髓上,发出极轻的“嗒”声。
柳清尘用拇指擦去他的泪,指腹沾了血,也沾了少年的温度。
“别哭。你活着,我的影子就不会散。”
他站起身,断骨在胸腔里错位,疼得眼前发黑,却固执地挺直脊背。
剑尖垂落,一滴血顺着剑脊滚到剑尖,悬而未落,像一颗不肯坠地的星。
“阿青,记住——”
“若我死了,别立碑,别烧纸。把我埋在星陨坑,让陨星髓吃掉我的骨血。这样,来年血月再升,你就能看见我开成一朵灵芝。”
少年哭到失声,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软弱的声音。
柳清尘转身,一步、一步,爬上陨星坑的斜坡。
他的背影在陨星髓的光里,像一柄折不断的剑,又像一道即将消散的影。
坑口的风灌进来,吹起他的衣角,吹散他的声音——
“阿青,活下去。”
风停了。
陨星坑重新陷入死寂,唯有阿青压抑的呜咽,像小小的、不肯熄灭的火。
……
坑外,黑鹫猎团的火把已逼近三里。
火光照亮沼泽,照亮柳清尘染血的侧脸,也照亮他眼底那抹终于不再隐藏的决绝——
“债,该还了。”
他提剑,迎向火龙。
身后,陨星坑缓缓合拢,像一张沉默的嘴,吞下了所有未说出口的温柔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