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寒意,顺着丞相府飞檐上的螭吻簌簌滑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林婉立在正厅廊下,指尖掐着绣了并蒂莲的帕子,指节泛白。身后,柳氏扶着她的肩,檀香护甲轻轻叩了叩她微颤的脊背:"阿婉,你爹最见不得女儿家掉金豆子,且收一收。"
正厅门帘被小丫鬟掀起时,林婉的泪珠子恰好"啪"地砸在帕子上。她踉跄两步,跪在青砖地上:"爹,阿婉心里疼得紧。"
林丞相正在案前批户部送来的粮册,墨笔悬在半空,抬头时眉峰微蹙。他着月白暗纹直裰,发间玉冠端正,四十余岁的面容仍有当年"京城第一公子"的清俊,只是眼角细纹里凝着官场浸久了的沉肃。
又闹什么?"他放下笔,茶盏里的碧螺春腾起一缕白雾,"昨日才赏了你两匣子西域的琉璃簪,今日又来哭?"
不是为这些......"林婉仰起脸,梨涡里盛着泪,"是阿姐......阿姐在镇北王府过得太好,阿婉怕......"
柳氏适时上前,将鎏金手炉搁在林丞相案角,声音柔得像春柳:"老爷,阿婉这是替咱们丞相府忧心呢。前日送月例去镇北王府,听守门的婆子说,三少奶奶去送贺礼时,连二门都没让进。可大姑娘呢?前儿镇北王亲自带她去了护国寺,回来时马车上堆着半车佛经——说是大姑娘替王爷抄的。"
林丞相的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镇北王的心思,哪里是咱们能揣度的?"
可老爷您想想,当年是咱们哄着大姑娘替阿婉嫁的。"柳氏指尖绕着帕子穗子,"如今大姑娘在王府站稳了脚,若记起当年的事......"她顿了顿,眼尾扫过林婉泛红的眼眶,"上回阿婉送的桂花酿,大姑娘转手就赏了厨房粗使婆子。这哪是姐妹情分?分明是在立威呢。"
林婉突然抓住父亲的衣角:"爹,阿姐从前最厌我,如今有了镇北王撑腰,怕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讨回来。前日阿婉在佛堂替她祈福,偏巧遇到陈侧妃的陪嫁嬷嬷,她说......"她抽噎着,"她说镇北王如今连早朝都常带着大姑娘同乘马车,满朝文武都在说,镇北王府的天要变了。"
林丞相的眉峰彻底拧成结。镇北王萧凛是皇上亲封的"北境柱石",手中三十万边军是大楚的刀把子。丞相府与镇北王府的联姻,本是为了稳固朝堂地位——可当初怕庶女林婉受不住镇北王的冷脸,才让嫡女林栖梧替嫁。这一步棋,原是想着若镇北王厌弃,林栖梧不过是个弃子;若得宠,林婉还能以"替嫁之恩"拉拢。
可如今林栖梧不仅没被厌弃,反而越爬越高。
老爷,您当大姑娘是真的改了脾性?"柳氏压低声音,"当年她在闺中,连您最爱的那盆绿梅都敢折了送乞丐。如今在王府得势,若记恨咱们当年逼她替嫁......"她忽然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掀开露出半块碎玉,"这是前儿阿婉去慈安寺进香,在偏殿拾的。您看这纹路——"
林丞相凑近,瞳孔微缩。那碎玉上雕着缠枝莲纹,正是他当年给发妻的定情信物。后来发妻难产,这玉就收在密室暗格里,从未示人。
阿婉前日去镇北王府送东西,见大姑娘房里供着个牌位。"柳氏指尖抚过碎玉,"牌位上写着'先夫人林氏之灵'——您说,她若知道当年夫人难产,是因为......"
住口!"林丞相突然拍案,茶盏震得跳起来,溅湿了半本粮册。他脖颈青筋直跳,当年的往事如潮水涌来:发妻临产那日,柳氏端来的补药里掺了坠胎散,偏巧被他撞破。他为保柳氏,对外只说夫人血崩,又将知情的稳婆连夜送出京城。这些年他对林悦多有亏欠,却总想着等她嫁了人,便慢慢补偿。
可如今林栖梧在镇北王府有了势,若她知晓生母之死另有隐情......
爹,阿婉不是要您为难。"林婉拽了拽他的袖子,声音软得像棉花,"只是阿姐如今与咱们离心,若被有心人挑唆,在镇北王跟前说几句......"她吸了吸鼻子,"上回二皇子妃还同我说,镇北王最恨被人欺瞒。当年咱们骗他娶了嫡女,若被他知道...
林丞相的喉结动了动。镇北王的暴烈他早有耳闻,当年有个大臣欺他年幼,在军饷里贪了十万两,被他当众剖了心。若让萧凛知道,他娶的"林婉"其实是替嫁的嫡女,而真正的林婉还在丞相府当宝贝疙瘩......
那你说,该怎么办?"他声音发沉。
柳氏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卷纸,展开是张药方:"前儿我让府里的孙妈妈去打听,大姑娘在王府总喝安神汤。这是她房里小丫鬟抄的方子——"她指尖点着"钩藤"二字,"钩藤性凉,若多放三钱,喝久了便会心悸失眠。再往汤里掺半钱朱砂......
娘!"林婉突然捂住嘴,"这、这会出人命的
傻丫头,咱们哪能害她性命?"柳氏拍了拍她的手,转向林丞相时又换了副恳切模样,"不过是让她身子弱些,镇北王见了心疼,自然要请太医。到那时,太医若查出汤里有问题......"她眼尾微挑,"您说,镇北王是信大姑娘,还是信咱们丞相府的诚意?"
林丞相盯着药方看了半响,忽然抓起茶盏饮尽,青瓷盏底磕在案上发出脆响:"此事要做得干净。"
老爷放心。"柳氏将药方重新卷好,"我让孙妈妈的侄子去镇北王府当杂役,明儿就送进去。"
林婉这才破涕为笑,指尖绞着帕子,眼底却闪过一丝狠戾。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她鬓边的珍珠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林栖梧出嫁那日,她在轿边捡的那粒碎钻。
对了。"林丞相突然叫住要退下的母女,"让阿婉这两日别往镇北王府跑。若萧凛问起,只说她身子不爽利。
是。"柳氏福了福身,拉着林婉往外走。经过门槛时,林婉回头看了眼案上的碎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玉是她前日翻遍父亲密室偷的,那牌位更是她让丫鬟往林悦房里塞的。有些话,不用全说破,点到为止,男人们自然会往最坏处想。
正厅里,林丞相望着窗外渐晴的天,重重叹了口气。他原以为林栖梧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棋子,却不想这颗棋子突然有了自己的锋芒。既然如此......他握紧了案上的碎玉,指节泛白——与其被棋子反咬,不如先断了它的爪牙。
雨过天晴的丞相府里,紫藤架下的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尖声学舌:"害人者,终害己......"
林婉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瞪了那鹦鹉一眼。柳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傻丫头,鹦鹉懂什么?走,回房挑两匹蜀锦,明儿让孙妈妈带进镇北王府。"
两人的裙裾扫过青石板,留下两串细碎的脚步声,混着紫藤花的香气,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