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初夏盯着那份医疗报告,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睛。"进行性心肌纤维化"——这个拗口的医学术语后面跟着的注释是"终末期",再往下是触目惊心的数据:五年存活率37%。
"这是什么?"她又问了一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程远的手从脸上缓缓滑落。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林初夏这才注意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角也隐约可见几丝白发。这五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坐吧。"程远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声音沙哑。
林初夏没有动。她的双腿像生了根,死死钉在原地:"我要知道真相。"
程远深吸一口气,伸手想拿回那份报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的手指修长苍白,骨节分明,曾经这双手为她弹过吉他,擦过眼泪,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梢。现在它们悬在空中,微微颤抖着。
"三年前确诊的。"程远终于开口,"遗传病,我父亲...就是这么走的。"
林初夏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记得程远很少提起他的父亲,只说在他高中时突发心脏病去世。当时她以为只是意外,没想到...
"所以你五年前就知道..."
"不。"程远摇头,"那时候只是偶尔心悸,医生说是压力大。直到去美国第二年,才开始频繁胸痛。"
林初夏的大脑飞速运转,把所有碎片拼凑在一起:程远突然的分手,美国的博士学位,那张与金发女孩的合影...
"照片是假的?"她突然问道。
程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什么?"
"分手信里的照片。"林初夏向前一步,"那个叫艾玛的女孩,MIT的背景,都是你编的?"
办公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程远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华灯初上,整个城市开始亮起璀璨的灯光。他的侧脸在玻璃的倒影中显得格外孤独。
"我需要你恨我。"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如果你以为我只是变心了,你会更容易走出来。"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刺进林初夏的心脏。她扶住办公桌边缘才没有跌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你...你这个混蛋!"她的声音破碎不堪,"你以为这是什么?演偶像剧吗?随便找个借口分手,然后自己默默等死?"
程远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桌上的咖啡杯。褐色的液体迅速在医疗报告上晕开,模糊了那些残酷的数字。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他第一次提高了声音,眼睛里布满血丝,"告诉你我快死了?看着你放弃大好前途陪我等死?初夏,这病没得治!最好的情况是换心脏,但匹配概率比中彩票还低!"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突然弯下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次比之前更严重,他不得不抓住桌沿才能站稳。林初夏下意识冲上前扶住他,隔着衬衫感受到他嶙峋的肋骨和异常快速的心跳。
"药..."程远艰难地指了指西装内袋。
林初夏慌忙摸出那个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塞进他嘴里。她的手指碰到他的嘴唇,冰凉而干燥。程远就着唾液咽下药片,几分钟后,咳嗽终于渐渐平息。
"每天都这样?"林初夏轻声问,手还扶着他的后背。
程远摇摇头,虚弱地笑了笑:"今天见到你...激动了点。"
这句玩笑话让林初夏的眼泪终于决堤。她一拳捶在程远胸口,却不敢用力:"王八蛋...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我恨你恨到睡不着觉,又想你想到发疯..."
程远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他的眼睛通红,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泪水:"那就继续恨我。初夏,离开这里,就当今天没见过我。我的病已经到晚期了,医生说...可能撑不过明年冬天。"
林初夏挣脱他的手,一把抓起桌上被咖啡浸湿的医疗报告:"所以这就是你的计划?再骗我一次,然后一个人悄悄死掉?程远,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她的眼泪砸在纸上,和咖啡渍混在一起。报告上的数字已经模糊不清,但那些话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终末期,37%,预期生存期12-18个月。
程远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渐渐恢复平静。他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突然问,"你打翻了我的墨水瓶,蓝色墨水溅了我一身。"
林初夏点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那天阳光很好,他白衬衫上的墨渍像一朵蓝色的花。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莽撞的女孩真可爱。"程远微笑着,眼里有泪光闪动,"后来发现你喜欢聂鲁达的诗,会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睡着,吃草莓味冰淇淋总会沾到嘴角...我就想,这辈子就是你了。"
他的手指滑到林初夏的唇边,轻轻一点:"可是初夏,爱一个人不是拖着她一起坠入深渊。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有健康的爱人,有...很长很幸福的一生。"
林初夏抓住他的手腕:"那你呢?你的幸福呢?"
"我的幸福就是看着你幸福。"程远轻声说,"即使那幸福...与我无关。"
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的灯光在雨后的空气中晕染开来,像一幅模糊的水彩画。林初夏突然觉得无比疲惫,这五年来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在此刻爆发。她滑坐在地毯上,抱紧双膝,像个迷路的孩子。
"太不公平了..."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你做了所有决定,让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程远在她身边跪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将她搂进怀里。他的怀抱依然温暖,只是比以前瘦了许多。林初夏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熟悉的须后水味道,那是记忆中的气息。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低语,呼吸拂过她的发丝,"但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为我哭。"
林初夏抬起头,在极近的距离里凝视他的眼睛。那双她曾深爱的眼睛,如今盛满了痛苦与不舍。她突然明白了,这五年来,他过得并不比她好受。
"程远,"她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听好了。我不是五年前那个任你摆布的女孩了。这次,我绝不会放手。"
程远想说什么,却被她的手指按住了嘴唇。
"我不管还剩多少时间,一年,一个月,哪怕只有一天。"林初夏的声音颤抖却坚定,"这一次,我要陪着你。你可以继续推开我,但我会一直跟在你身后,直到...直到最后一刻。"
程远的眼眶红了。他抓住林初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她的温度:"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傻?"
"因为爱你。"林初夏简单地说,"从来都是,一直都是。"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秘书的声音传来:"程总,七点的会议要开始了,王总监问您..."
"取消。"程远头也不回地说,"取消我今晚所有的安排。"
脚步声渐渐远去。程远仍然跪在地上,双手紧握着林初夏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
"饿了吗?"他轻声问,"我知道附近有家很好的粥店。"
林初夏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的药..."
程远从口袋里掏出药瓶给她看:"随身带着呢。别担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这句玩笑话让林初夏又想哭又想笑。她扶着程远站起来,注意到他起身时微皱的眉头和下意识按住胸口的动作。病痛已经深深侵蚀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而她却一无所知地恨了他五年。
"能走路吗?"她小声问。
程远点点头,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没那么娇弱。倒是你..."他伸手擦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眼睛肿得像桃子。"
他们乘电梯下楼,谁都没有说话。在狭小的空间里,林初夏偷偷观察着程远的侧脸。他比她记忆中瘦了许多,下颌线条更加锋利,眉宇间添了几分沧桑。但当他转头对她微笑时,依然是那个在樱花树下吻她的少年。
走出大楼,夜风拂过林初夏发烫的脸颊。程远下意识想脱外套给她,却被她制止了:"别,你不能再感冒了。"
程远笑了笑,没再坚持。他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偶尔肩膀相碰,又很快分开。五年的时光横亘其间,既熟悉又陌生。
"所以..."林初夏打破沉默,"这五年,你真的在MIT?"
程远点点头:"前两年确实在读书,后来病情恶化就休学了。其实我研究的AI医疗诊断系统,就是针对心脏疾病的。"他自嘲地笑了笑,"算是久病成医吧。"
"恒远科技呢?"
"去年创立的,主要做医疗AI。"程远指了指胸口,"算是...给自己找个活下去的理由。"
林初夏的心揪了一下。她想起刚才在办公室看到的那些文件,除了医疗报告,还有大量研究资料和专利申请书。程远这些年,一直在与自己的疾病赛跑。
粥店很近,装修朴素却温馨。老板娘似乎认识程远,热情地招呼他们入座,还特意端来一杯温水给他吃药。
"常客?"林初夏小声问。
程远吞下药片:"嗯,这里的粥比较清淡,适合我。"他顿了顿,"其实...这家店正对着你公司大楼。有时候加班晚了,我会坐在这里...远远地看你一眼。"
林初夏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程远弯腰帮她捡起,递过来时,他们的手指短暂相触。
"变态跟踪狂。"她低声说,却红了眼眶。
程远笑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就看了三四次...后来病情加重,医生要求卧床休息,就没再来了。"
老板娘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香气扑鼻。林初夏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她舀了一勺送进口中,温暖的感觉从胃部扩散到全身。
"好吃吗?"程远问,自己却没动勺子。
林初夏点点头:"你怎么不吃?"
"吃药后没什么胃口。"程远推了推眼镜,"看你吃就好。"
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林初夏鼻头一酸。大学时他们经常一起吃饭,程远总是先看着她吃,说看她吃东西的样子特别下饭。有些习惯,即使过了五年,即使生死相隔,依然没有改变。
"程远,"她放下勺子,直视他的眼睛,"我要参与你的治疗。"
程远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要搬去和你一起住。"林初夏干脆地说,"监督你吃饭、吃药、休息。医生说需要什么治疗,我陪你去做。如果有必要换心脏,我们就等。总之..."
"不行。"程远打断她,"初夏,别天真了。这不是感冒发烧,这是绝症。我不想你看着我一点点..."
"衰竭而死?"林初夏替他说完,"程远,这五年我每天都在想象你在美国过得有多好。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你觉得我还会放任你一个人面对吗?"
程远还想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捂住胸口弯下腰。林初夏立刻绕到他身边,扶住他颤抖的肩膀:"药!是不是又疼了?"
程远摇摇头,艰难地呼吸着:"没事...过一会就好..."
林初夏不由分说翻出他的药瓶,却发现已经空了。
"吃完了?你怎么不早说!"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医院!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程远抓住她的手:"不用...家里有备用的..."
林初夏立刻掏出手机叫车,一边搀扶着程远站起来。老板娘见状也慌了神,帮忙拿来外套和围巾。
"程先生又犯病了?"她担忧地问,"要不要叫救护车?"
"不用,谢谢您。"林初夏替程远回答,"我带他回家吃药。"
上车后,程远的情况似乎好些了,但脸色依然苍白如纸。他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林初夏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
"地址?"她轻声问。
程远报出一个高档小区的名字,然后补充道:"不过你真的不用..."
"闭嘴。"林初夏红着眼睛说,"再敢说一个字让我走,我就当街吻你。"
程远愣了一下,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眶发红:"初夏...你一点都没变。"
车子驶入夜色,林初夏望着窗外流动的灯光,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当时她跪在樱花树下,以为自己的世界已经终结。而现在,她牵着程远的手,走向一个不知终点的未来。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他独自面对了。
无论还剩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