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手机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民宿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味,窗外传来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像极了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我摸黑穿上衣服,衬衫领口蹭到脖子时,突然想起苏晴总喜欢在我系领带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呼吸弄得我脖子痒痒的。
"别闹,上班要迟到了。"那时候我总是这样说,语气里藏着不耐烦。
现在我宁愿脖子再痒一次,哪怕只有一分钟。
画筒斜靠在床头柜上,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上去,金属接口反射出冷光。我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筒身,里面是苏晴未完成的画,也是她没说完的话。七年前她要是说了,现在会怎样?我不敢想。
推开民宿木门时,冷风夹着海腥味扑面而来,灌得我一激灵。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几盏渔船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晃。我沿着海岸线走,脚下的沙子又软又凉,每一步都陷进去半只鞋。潮水下退的痕迹像道白色伤疤,蜿蜒在沙滩上。
苏晴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生病的?日记本里最早的记录是我们谈恋爱第二年,可她那时候还笑着规划我们的未来。她说要在海边买套房子,客厅挂我们的婚纱照,主卧必须朝南,这样早上醒来就能看见太阳。
"林默你听到没有?要能看见海的房子。"当时她拽着我的胳膊晃来晃去,眼睛亮晶晶的。
我那会儿正盯着手机看项目文件,敷衍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买带游泳池的都行。"
现在游泳池算个屁。
灯塔出现在雾气中的时候,我停下脚步。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旧,白色塔身斑驳得像生了癣,旋转的光束在晨雾里散成一个个模糊的光圈,投在海面上又碎成一片银鳞。我从画筒里抽出苏晴的素描,纸张边缘已经发脆,指尖稍一用力就可能撕裂。
画架是昨晚在镇上美术用品店买的,老板是个留着长胡子的老头,看我大晚上买画材,絮絮叨叨问了半天。我说帮去世的朋友完成一幅画,他突然就不说话了,半天从柜台底下摸出一盒2B铅笔塞进我包里。
"我老伴走的时候,也留了半幅刺绣。"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墙上的老照片,"有些事啊,得有始有终。"
我支起画架时手一直在抖。把画纸固定上去的瞬间,突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苏晴最喜欢的味道。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空荡的沙滩和翻涌的海浪,可那香味却挥之不去,像她站在我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抱歉,我来晚了。"对着空气说了句,喉咙立刻哽住。
铅笔尖触到画纸时,天开始泛白。苏晴画的海岸线已经很完整,灯塔的轮廓也打了底稿,只有海浪的部分停在一半,线条潦草得像是被人狠狠划过。我试着模仿她的笔触,却发现手腕怎么都不听使唤。她的线条是温柔的,带着点撒娇似的弧度,我的线条却硬邦邦的,像在跟谁赌气。
想起大学画室那次,她非要说我的静物素描画得像块砖头。我不服气,抢过她的画板要看她怎么画,结果笔尖戳破了画纸。她气得追着我满画室跑,最后不小心撞翻了调色盘,我俩白T恤上都沾满了颜料。那天下午我们没画画,就坐在画室地板上互相用橡皮丢对方,直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两条。
"林默你看,我们像不像两根薯条?"她指着地上的影子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现在我的影子也是一根孤独的薯条了。
画到浪花最高处时,铅笔突然断了芯。我啧了一声准备找卷笔刀,手指却摸到画纸背面有东西硌着。把画从画板上取下来对着天光一照——有东西夹在两层纸中间,边缘还用透明胶带粘着。
心突然提到嗓子眼。我小心翼翼地揭开画纸边缘,胶带粘得很紧,撕拉时差点把画纸扯烂。里面是张薄薄的米黄色便签纸,上面是苏晴娟秀的字迹,写着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
"扩张型心肌病最新临床研究:CRT-D植入术配合β受体阻滞剂,可改善心室重构...患者周某某,45岁,术后18个月存活率提升至72%...但药物副作用可能导致电解质紊乱..."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了。铅笔从手里滑落,掉在沙滩上发出轻响。这不是她的病历,她在研究别的病人的病例!
继续往下翻,后面是更详细的记录,不同患者的年龄、症状、用药剂量、副作用反应...甚至还有手绘的心电图波形对比图。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有个日期——比她消失那天早四个月。
"为什么..."我喃喃自语,突然注意到纸边有道折痕。把纸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迹用力得划破了纸:
"如果我选择保守治疗,还能活多久?"
"1-2年,心脏功能会持续下降。"
"如果停止所有治疗,保持心脏活力..."
"移植成功率会提高30%,但你的时间..."
"我愿意。"
这不是对话记录,这是她和医生的问答!每一行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眼睛里。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收集这些案例,为什么要研究治疗方案——她早就做好了放弃自己的准备,把生的机会留给我!
"苏晴你这个疯子!"我把画纸狠狠摔在沙滩上,抬脚就要踩上去,膝盖却突然一软,重重跪在地上。沙子钻进裤管,冰凉刺骨,可我感觉不到疼。那张写满医学笔记的便签纸被海风吹起来,像只折翼的蝴蝶飘向海面。
"不!"我扑过去伸手去抓,指尖只抓到一片空气。看着纸片落入翻涌的浪涛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趴在沙滩上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眼泪砸在沙子里,晕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我想起她消失前的那个月,总是说夜班太累,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有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她坐在床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怎么了?做噩梦了?"我迷迷糊糊问。
她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指尖凉得像冰:"林默,如果...如果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好好吃饭,别总熬夜。"
我当时翻了个身抱怨:"大半夜说什么胡话,赶紧睡吧。"
她到底用那样绝望的眼神看了我多久?我居然一点儿都没发现。
海浪涨到脚边,冰凉的海水浸湿了裤脚。我这才发现自己还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未完成的画,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画纸已经皱成一团,苏晴画的灯塔被我的眼泪晕开,模糊成一片灰色。
慢慢站起身,脚底的沙粒硌得生疼。我朝灯塔的方向走去,海水没过脚踝,又退去,留下白色的泡沫在皮肤上破裂。灯塔底层的铁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嘎吱"的响声,像老人的叹息。
墙上刻满了名字和日期,层层叠叠,有些已经被海风吹蚀得模糊不清。我举起手机照亮墙面,突然停住了呼吸——在最角落的位置,有人用指甲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苏晴❤️林默",下面是日期:2015年6月12日。
那是我们确定关系的第一天。
她带我来过这里!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记忆深处好像有模糊的片段:摇晃的公交车,咸湿的海风,她笑着拉着我跑...可具体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原来不是她没来过,是我忘记了。我对我们的过去如此不上心,她该有多失望?
指尖抚过那两个刻字,凹槽里还残留着细小的沙粒。突然想起那天她回来时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我问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说是切菜不小心划到的。
"你骗人..."喉咙哽咽着,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把头埋进膝盖。胸口那颗属于她的心脏跳得又快又重,撞得肋骨生疼,像是在替她质问我这些年的怨恨和冷漠。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是助理来电。我抹了把脸接起来,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林总,您交代的事情有进展了。心脏研究中心的张教授回复,可以随时见面。另外基金注册需要的材料..."
"先不忙见教授。"我打断他,盯着墙上的刻字,"你现在立刻联系最好的医疗器械研发团队和法律团队,我要成立一个心脏病研究基金,名字叫'晴心'。目标是攻克扩张型心肌病,预算没有上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