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窗帘没拉严实,一道窄窄的晨光斜切进来,金粉似的浮尘在光柱里缓慢翻滚。
楼下隐约传来伙计阿祥招呼客人的声音,带着市井特有的热络腔调:“王太太早!新到的英国呢料子,顶衬您气质!”
秋闻踩在冰凉光滑的柚木地板上,走到窗边,“唰”地一下彻底拉开了厚重的丝绒窗帘。初冬上午的天光不算明亮,带着点灰蒙蒙的质感,无声地涌入,瞬间填满了这间阔大的卧室。
她用力甩甩头,像是要把那点不该有的心绪甩出去。今天上午的头等大事,是给少帅府那位陈小姐送新做的几身冬装。
少帅府邸的暖厅,壁炉烧得正旺,干燥的热气熏得人脸颊发烫。陈小姐对着一人高的穿衣镜,挑剔地转着圈,身上那件丝绒滚金边的旗袍衬得她肤光胜雪。
“腰这里,”她皱着秀气的眉尖,指尖点了点侧腰,“秋老板,还得再收一点点,要那种……风一吹就能折了的感觉,懂吗?”
“明白,陈小姐。”秋闻半跪在地毯上,嘴里含着几枚珠光小别针,手指灵巧地在陈小姐腰侧衣料上捏出精确的褶量。指尖传来昂贵丝绒特有的柔腻触感。一股极其细微的注视感,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黏上了她的后颈。
秋闻捏着别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借着调整别针位置的姿势,眼波状似无意地朝侧后方暖厅连接内廊的那道雕花拱门处扫去。
门边的阴影里,立着一个女人。
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侧影,穿着素净的月白色旗袍,身量颇高。光线吝啬,完全隐没了她的面容,唯有一道视线,沉甸甸、冷冰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牢牢地钉在秋闻身上。那不是好奇,更非善意,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某种评估意味的冰冷打量。像在审视一件即将入库的货物,或者……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障碍。
冷文笙替少帅做事,刀口舔血,有人想拿捏他的软肋,再正常不过。而自己,这个和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牵扯的“秋记”女老板,恐怕就是现成的靶子。
“秋老板?”陈小姐略带不满的声音响起。
秋闻猛地回神,指尖的别针差点扎到自己。“抱歉陈小姐,”她迅速低下头,将最后一点褶量别好,笑容重新挂回脸上,只是眼底深处,已凝了一层薄冰,“这就好。”
从少帅府出来,冬日的冷风兜头灌进脖颈,秋闻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大衣。那股如芒在背的冰冷感似乎还黏在身上,挥之不去。她坐进黄包车,报出“秋记”的地址,车夫拉起车小跑起来,街景在眼前流动。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试图驱散心头那点阴翳。冷文笙……这个麻烦精。
年后该回广东了。不过,在走之前,先把人睡了。
黄包车在“秋记”那熟悉的黑底金字招牌下停稳。秋闻付了车资,推开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店门。一楼店面里,几个熟客正由伙计招呼着挑选料子,暖融融的空气里浮动着新布匹特有的气息。
她径直踏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脚步在安静的楼道里发出清晰的回响。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虚掩的房门,脚步便是一顿。
冷文笙就站在房间中央。
他换了一身行头。不再是昨夜染血的狼狈,也不是平日常穿的衣服。一身剪裁极其利落的黑色长款皮质风衣,衬得他肩宽腿长,颈间松松围着一条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围巾,暖调的米白奇异地中和了皮衣的冷硬。头上压着一顶同样黑色的呢料礼帽,帽檐在他深邃的眉眼上方投下一小片神秘的阴影。
秋闻将手里的提包随手扔在靠墙的矮柜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骚包,去哪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过问他的去向。
冷文笙闻声转过头。帽檐阴影下,他那双总是淬着寒星的眼,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他看着她,唇角似乎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抿平。
“去少帅府,”他开口,“做个收尾。”顿了顿,他往前走了小半步,离她更近了些,他看着她,目光专注得有些烫人,“我定了安平饭店的菜,晚上送来。你……别叫别的了。” 他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随即抛出了那个悬在舌尖的问题,声音放得更低,“今年……可不可以,和你一起过年?”
同时,他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陈嘉学那家伙早上硬塞给他这身行头时挤眉弄眼的脸:“信我,文笙!秋老板见惯了绫罗绸缎,你这身,保管让她挪不开眼!” 冷文笙此刻只觉得这围巾柔软得过分,箍在脖子上,有点碍事。他强忍着想把围巾扯松的冲动。
秋闻正弯腰整理台上散乱的几本时装画报,闻言动作都没停一下,只侧过脸,不甚在意地随口应道:“随你咯。” 她直起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指尖毫不客气地隔空点了点冷文笙挺直的鼻梁,“对了,我刚从少帅府回来。有个女的,一直在看我,脸都没看清,眼神倒是怪得很。”
她顿了顿,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瞬间凝起一层薄而锋利的冰壳,带着十足的警告意味,牢牢锁住冷文笙:“我同你讲清楚啊,冷文笙。你在外边做你那些刀头舔血的买卖,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你要是敢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祸水引到我‘秋记’门口……”她微微眯起眼,红唇开合,字字清晰,“我顶你个肺,一定同你冇情讲!”
冷文笙眼底深处那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期待,在听到“有个女的”时,骤然冻结。
“知道了。”他开口,声音不高,“我会处理好。”
秋闻有些不耐烦地撇撇嘴。“让开让开,”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推了他硬邦邦的胳膊一把,“你挡路了。” 她绕过他,径直朝里间的卧房走去。
“菜记得趁热吃。”冷文笙对着她窈窕的背影又叮嘱了一句,声音里的冷硬强行压下去几分。
秋闻背对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表示听见了。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楼下隐约的市声。冷文笙脸上那点强装的平静瞬间粉碎,眼底翻涌起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他抬手,近乎粗暴地一把扯松了颈间那条米白色围巾,柔软的羊绒瞬间皱成一团。他转身,脚步迅疾无声地下了楼,很快便消失在初冬萧瑟的街景里。
冷文笙离开秋记,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格外清冷的街道,走向那座门庭森严的冷府。能在少帅府,用那种眼神窥视秋闻的女人,翻来覆去,不过就那几个名字。而其中,最有可能、也最有动机的,只有她——他的养母,冷雁秋。
冷府那两扇沉重的、漆成暗红色的楠木大门紧闭着,门楣上悬挂的“冷府”匾额在阴霾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沉郁。冷文笙抬手,指节在冰冷的铜兽首门环上叩击了三下,声音沉闷而清晰。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老仆苍老而刻板的脸庞。看到冷文笙,老仆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垂下眼睑,声音平板无波:“文笙少爷。”
“母亲可在?”冷文笙的声音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没什么温度。
“夫人一早便去外滩了,”老仆答道,身体依旧挡在门缝处,没有让开的意思,“归期未定。”
意料之中的闭门羹。冷文笙眼底的阴霾更深了一层。他微微颔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转身欲走。
“文笙!”
一个温润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冷文笙脚步顿住,缓缓回身。
冷文初正从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处走来。他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浅灰色长衫,外罩同色系的开司米毛衣,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一派斯文儒雅的书卷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几步便走到了冷文笙面前。
“回来了怎么不进门?吃过饭没有?”冷文初的语气亲昵自然,仿佛他们真是手足情深的亲兄弟,“再忙,饭总是要吃的。正好,厨房备着呢,陪我吃点?”
拒绝的话在冷文笙舌尖滚了滚,最终咽了下去。他需要一个留下的理由,一个打探消息的由头。他沉默地点点头,“好。”
冷府的餐厅宽敞而空旷,巨大的红木圆桌上只坐了两个人,更显冷清。精致的青花瓷盘碟摆满了半张桌子,菜式丰富,却透着一股子食不甘味的疏离感。佣人无声地布菜,又无声地退下。
冷文初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放进冷文笙面前的小碟里,闲聊般开口,“听说母亲最近在接触广东那边的一些帮派朋友。我们冷家的生意,之前从未涉足过南方,根基也不在那里。文笙,你在外面走动多,可知母亲此举是何用意?”
“广东帮派?” 冷文笙握着象牙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他面不改色地将碟子里那块鲜嫩的鱼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喉结滚动,咽下。
秋闻。她是广东人。她刚在少帅府被人盯上。
冷雁秋的手,要伸过来了吗?
他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细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微烫的茶水,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一片漠然的平静,“不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与厌倦,“母亲行事,自有她的道理。我在外面,只管少帅交代的事情,其他的,没兴趣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冷文初脸上的笑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恢复如常,“你啊,还是这个性子。” 他不再追问,转而聊起了其他无关痛痒的话题。
这顿饭吃得如同嚼蜡。冷文笙耐着性子敷衍着,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冷雁秋接触广东帮派……目标指向谁,昭然若揭。
好不容易熬到饭毕,冷文笙立刻起身告辞。冷文初将他送至二门,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兄长的模样,只是目送冷文笙黑色皮衣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他镜片后的目光,才一点点沉静下来,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