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月光特别亮,亮得能看清院墙上斑驳的石灰。我睁着眼睛盯着房梁上那块霉斑,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一遍又一遍回放白天秦建斌举着打火机的样子。那火苗明明灭灭的,烧得我心里发慌。
"咯吱——"
轻微的声响从院门口传来,像老鼠在啃门板。我倏地坐起身,心脏差点跳到嗓子眼。炕上的旧棉絮窸窸窣窣响,我攥着被角的手沁出冷汗。厨房里传来我妈轻微的鼾声,我爸咳嗽了两声,又没了动静。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树影在墙上晃啊晃,像无数只手在抓挠。我屏住呼吸,耳朵贴在冰凉的土墙上,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响得像敲鼓。
"窸窣......咔嚓......"
又是几声响动,比刚才更近了。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又像是用什么东西撬锁。秦建斌那个疯子!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掀开被子就往炕下跳,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我摸黑找到白天藏在门后的扁担,紧紧攥在手里。木头把上的毛刺扎进手心,疼得我瞬间清醒。走到堂屋门口时,正好看见一个黑影顺着院墙爬进来,像只偷鸡的黄鼠狼。
那人影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裤脚沾了圈白霜。借着月光,我看见他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是秦建斌!他白天被我爸甩到墙上撞伤的腰还没好利索。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手心的汗把扁担都浸湿了。这家伙竟然真的敢来!我悄悄摸到门后,隔着门缝往外看。秦建斌猫着腰,鬼鬼祟祟地贴墙根溜到我住的厢房窗户底下,从布袋子里掏出块石头。
"砰!"
石头砸碎玻璃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我吓得往后缩了缩,差点弄出声响。秦建斌大概是确定屋里没人,熟练地拨开窗闩,像个泥鳅似的钻了进去。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狗东西居然还记得我屋里的陈设!上辈子他就是这样,翻过无数次我的东西,最后连我的通知书都敢偷!我咬紧牙,捏紧扁担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发白。
屋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抽屉被拉开又关上,书本散落一地。我屏住呼吸,悄悄推开堂屋门,踮着脚摸过去。月光照在秦建斌弓着的背上,他正趴在我的旧木箱上翻找,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他的声音又急又躁,带着哭腔,"肯定藏起来了......那个小贱人......"
我站在窗外,扁担举过头顶,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只要他一转身,我就给他来个结结实实的爆头。可就在这时,秦建斌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借着月光我看清那是张纸,边角黄黄的,像是旧文件。
"妈的,复印件先顶着吧......等明天教育局来人......"他自言自语着把纸塞进口袋,又继续翻箱倒柜,"原件到底在哪儿......"
复印件?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还留着后手!怪不得白天那么容易就被打跑了,原来是早就准备了假的!我攥着扁担的手抖了抖,一股凉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秦建斌突然停下手,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侧着耳朵听了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门。我赶紧蹲下身子,躲在窗台下的柴堆后面,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
"谁在那儿?"秦建斌的声音发颤,带着强作镇定的凶狠,"滚出来!我看见你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我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喘。秦建斌在屋里僵了一会儿,大概是以为听错了,又开始翻找。他把我的书本、衣服扔得到处都是,连床板都掀了起来。
"妈的!到底在哪儿!"他暴躁地踹了一脚木箱,"林若雪你个小贱人!藏哪儿了!"
我蹲在柴堆后面,气得浑身发抖。这家伙毁了我上辈子还不够,这辈子还想再来一次!我悄悄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玻璃,紧紧攥在手里。玻璃碴子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秦建斌果然听到了。他猛地转过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的方向。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看着就像庙里的恶鬼。
"出来!"他嘶吼一声,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朝窗户砸过来。茶壶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在墙上碎得四分五裂,热茶溅了我一脖子,烫得我差点叫出声。
不能再等了!我把心一横,猛地站起来举起扁担就往窗户里戳。秦建斌显然没料到我会在这里,被打了个正着,"嗷"地一声捂着肚子蹲下去。
我趁机从窗户爬进去,跳到地上的时候差点被散落的书本绊倒。秦建斌捂着肚子抬头看我,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林若雪!"他怒吼着扑过来,像只受伤的野兽,"我杀了你!"
我举起扁担横在身前,秦建斌撞上来的力道差点把我掀翻。我们俩在狭小的房间里扭打起来,桌子被撞翻,煤油灯掉在地上,幸好没点燃。秦建斌的力气比我大得多,几下就把我按到墙上,掐着我的脖子。
"说!通知书藏哪儿了!"他冲着我的脸吼,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汗臭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头晕。
我使劲挣扎,手里的玻璃碴子狠狠地扎进他的胳膊。秦建斌惨叫一声,松开手后退几步,胳膊上立刻渗出鲜血。月光照在血珠上,闪闪发亮。
"你敢扎我!"秦建斌红着眼瞪我,像疯了一样,"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他说着就扑上来撕我的头发。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转身就往门外跑。跑出房门的时候,秦建斌一把抓住了我的裤脚。我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摔在院子里的泥地上。
冰冷的泥浆溅了我一身,嘴里也尝到了土腥味。秦建斌追出来,骑在我身上,掐着我的脖子:"把通知书交出来!不然今天就掐死你!""做梦!"我挣扎着,指甲狠狠地抓他的脸。秦建斌疼得惨叫,松了松手。我趁机往旁边一滚,挣脱开他的钳制。
爬起来就往院外跑,秦建斌在后面紧追不舍。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追逐打闹,像两只争斗的野兽。跑到巷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王大妈家就在附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救命啊!抓贼啊!"我拼命大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秦建斌吓得脸色发白,加快速度追上来捂住我的嘴。
"别喊!你给我闭嘴!"他把我往旁边的田埂上拖,力气大得惊人。我使劲挣扎,脚在泥地里乱蹬,却只能被他拖着走。
田埂旁边就是村后的小河,晚上涨水,河水"哗哗"地流,泛着冷光。秦建斌把我按在河岸上,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在我身上乱摸。
"通知书呢?藏哪儿了?快交出来!"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狼一样贪婪。我能感觉到河水的湿气扑在脸上,带着一股腥味。
"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的!"我咬着牙说,趁他不注意,猛地抬脚踩在他的脚趾上。秦建斌疼得嗷嗷叫,松开手。我趁机推开他,想要站起来逃跑。
可没想到脚底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刺骨的寒意让我浑身发抖。我拼命挣扎着往岸边游,可湿透的衣服太重了,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秦建斌站在岸上,看着在水里挣扎的我,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神里的挣扎。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手电筒的光柱,还有王大妈的声音:"谁在那边?建斌?是你吗?"
秦建斌脸色一变,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抓住机会,使劲往岸边划了一把,抓住了岸边的芦苇。秦建斌回过神,看见我快要爬上岸,急得跺了跺脚。
"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他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转身就往黑暗里跑,很快就没了踪影。
我趴在河岸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湿透,冷得牙齿直打颤。王大妈举着手电筒跑过来,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若雪?我的老天!你怎么掉河里了!"她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袄裹在我身上,"快!跟我回家!冻坏了可怎么得了!"
我裹着还带着王大妈体温的棉袄,浑身抖得像筛糠。王大妈扶着我往她家走,边走边骂:"那个秦建斌!真是个畜生!连你都敢害!明天我就去找村支书!绝不饶他!"
我牙齿打着颤,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王大妈家的灯亮起来,在漆黑的夜里像一颗温暖的星星。我看着那灯光,突然想起秦建斌口袋里的复印件,心里又沉了下去。
这事,还没完呢。
王大妈的土炕烧得正热,我裹着她家小孙女的花棉袄,牙齿还是不停地打颤。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
"狗日的秦建斌!"王大妈把姜汤碗重重墩在桌上,粗瓷碗磕出一道新裂纹,"前儿个还在村头跟二柱子吹牛逼,说教育局的人下礼拜就来考察他这'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敢情是偷来的名声!"
姜汤辣得我嗓子眼发麻,后背却渗出细密的冷汗。复印件三个字像冰锥似的扎进太阳穴——秦建斌带着假文件招摇撞骗,等教育局的人真来了,假的会不会变成真的?
"您是说...教育局下周来?"我攥着碗沿的手指泛白,碗里的姜渣打着旋沉下去。
王大妈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子溅到脚边:"可不是咋的!村支书天天在大喇叭里喊,要给秦家办表彰大会呢!"她忽然压低声音,往我身边凑了凑,"若雪,你说实话,建斌半夜溜你家,是不是真为了偷..."
"是大学通知书!"我猛地站起来,后颈的伤疤突突直跳。上辈子秦建斌就是拿着偷来的通知书去县里办了手续,等我发现时木已成舟,他娘还堵着我家门骂我"想男人想疯了倒打一耙"。
灶台上方的铝壶突然尖叫起来,蒸汽顶得壶盖砰砰响。王大妈手忙脚乱地提水壶,开水溅在手背上烫出红印子也没顾上。
"这可咋整..."她搓着围裙在屋里转圈,"秦家跟支书是远房亲戚,现在全村都知道秦家要出大学生了..."
窗外的鸡开始打鸣,第一声撕破了黎明前的黑。我看着自己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指,河水的寒意好像顺着血管爬到了心尖。
"大妈,"我捡起炕角的布鞋,鞋底还沾着河泥,"您能借我辆自行车不?"
王大妈张了张嘴,眼睛突然亮了:"你要去县里?"她一拍大腿,转身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骑我的去!那老永久结实着呢!就是车铃坏了,你路上看着点..."
三十里的土路在晨光里蜿蜒,车轮碾过结着白霜的田埂,惊起成群的麻雀。路过邻村代销店时,我攥着兜里仅剩的八块六毛钱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买了两毛钱的薄荷糖——前世我爸总说烧心,含块糖能好受些。
县教育局的红砖楼在梧桐树影里透着严肃。传达室的老王头戴着蓝布帽,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翻登记本的手抖得厉害:"找招生办刘主任?他今儿一早就去公社开表彰会了。"
"表彰谁?"我心里咯噔一下,薄荷糖在嘴里化得发苦。
"还能有谁,你们公社那个状元呗!"老王头摘下眼镜擦了擦,"叫秦什么斌的,听说考了全县第一,乡里特地请刘主任去..."
车筐里的搪瓷缸突然倒了,昨晚装的半缸水泼在裤脚上,冰凉刺骨。我跨上车就往公社赶,车链哗啦哗啦响得像在哭。
公社大院里红旗招展,扩音器正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戏台子底下黑压压坐满了人,我刚挤到前排就听见秦建斌他娘尖着嗓子喊话:"我家建斌打小就聪明!将来就是吃公家饭的料!"
秦建斌穿着借来的蓝卡其中山装,胸前戴着大红花,正跟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握手。那男人胸前的钢笔在阳光下闪着光——是教育局的刘主任!
我冲开人群跳上台时,秦建斌的发言稿刚念到"感谢党和人民的培养"。他看见我,话筒"哐当"掉在地上,扩音器里传出刺耳的噪音。
"林若雪你疯了!"秦母扑上来撕我的头发,指甲掐进我胳膊,"大清早的来捣乱,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
我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把沾着泥土和血迹的手举起来——昨晚和秦建斌扭打时被玻璃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台下顿时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盯着那道暗红的血迹。
"秦建斌昨晚闯进我家偷通知书,"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却死死盯着刘主任,"他自己没考上,就想偷我的名额!"
秦建斌突然跪在地上,膝盖砸在木板上咚咚响:"若雪我错了!你原谅我这次吧!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你就忍心看我前程尽毁吗?"他朝着台下哭嚎,"乡亲们给评评理啊,我和若雪早就私定终身了,这通知书本来就该有我的份啊!"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指着我窃窃私语。秦母趁机往我身上撒泼打滚:"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我儿子还想毁他前途!我跟你拼了!"
就在这时,台下突然挤出个熟悉的身影。王大妈举着个布包,灰扑扑的脸上全是汗:"都别听他们胡说!我有人证物证!"
她冲到台上扯开布包,里面露出半块沾着泥土的馒头——是昨天半夜秦建斌翻窗时掉落的,口袋里还装着半盒火柴和一张揉皱的纸。
"这是建斌昨晚翻墙时掉我家菜地里的!"王大妈抖着那张纸,"这里面夹着张照片,根本不是大学通知书!"
秦建斌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我的心提到嗓眼——那是我和他初中时的合影,背面还写着"一辈子不分"。上辈子我就是被这张照片和全村人的唾沫淹死的。
刘主任皱着眉接过纸片,突然"咦"了一声。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倒出一沓文件。晨光里,我看见最上面那张纸上印着"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大字,右下角是我的名字。
"这才是林若雪同学的真通知书,"刘主任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像炸雷,"昨天下午邮递员误送到公社了,我们正准备今天在表彰会上正式颁发..."
秦建斌瘫在台上,大红花滚落到脚边。台下死一般的安静,只听见风吹着红旗哗啦啦响。我看着那张失而复得的通知书,忽然想起小时候和秦建斌在河边抓蝌蚪,他把最大的那只装进玻璃瓶塞给我:"若雪你拿着,它会变成小青蛙保护你。"
可后来变成毒蛇的,偏偏是这只说要保护我的"小青蛙"。
王大妈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见秦建斌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眼睛血红地盯着我,右手悄悄摸向戏台侧面的砖头堆。
晨光里,那些砖头棱角分明,沾着隔夜的露水,闪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