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斌的手刚搭上砖头,我就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那红砖沾着晨露,棱角被岁月磨得圆钝,可在他手里分明就成了要命的凶器。台下的人还在吵吵嚷嚷,没人注意到这戏台侧面的暗流涌动。
"若雪快跑!"王大妈尖叫着扑过来,张开双臂把我挡在身后。她那瘦小的身板抖得像风中的玉米秆,可愣是没往后退半步。
秦建斌的眼睛更红了,嘴角甚至咧开个诡异的弧度。"老东西,滚开!"他唾沫星子喷了王大妈一脸,手上的砖头掂了掂,"今天谁拦我,我就劈了谁!"
说时迟那时快,王大妈突然抓起旁边的锣鼓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木片飞溅,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这下整个公社大院都安静了,几百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到戏台侧面。
"杀人啦!秦家小子要杀人灭口啊!"王大妈的嗓子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尖又亮,"大伙儿快来看啊!偷了人家闺女的通知书还想灭口!"
秦建斌举着砖头的手抖了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台下开始骚动,几个穿制服的公社干部往这边挤。我趁机拽着王大妈往后退,后背撞到冰冷的幕布,上面还别着半截生锈的铁夹子,硌得我生疼。
"我杀了你们!"秦建斌突然疯了似的尖叫,举着砖头就冲过来。那红砖墙似的身影带着一股子腥风,我甚至能闻到他昨天没洗的头发味儿。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拉开幕布——身后正好是堆得一人高的道具箱。秦建斌收不住脚,"咚"一声撞了个正着,砖头脱手飞出去,砸在"先进公社"的金字牌匾上,碎成好几瓣。
道具箱哗啦倒了一片,假枪纸剑滚了一地。最顶上那个贴红"囍"字的木箱砸在地上裂开了,里面露出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是去年秦建斌去县城考试时,我熬夜给他做的那件。
秦建斌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手指着我骂:"林若雪!你这个毒妇!要不是你当年非要跟我好,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把我气笑了。我从地上捡起我的录取通知书,边角被攥得发皱,但上面的鎏金大字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秦建斌,你偷我通知书在前,半夜入室抢劫在后,现在还想倒打一耙?"我把通知书举高,让周围的人都能看清,"你摸着良心说说,初中三年是谁给你补的数学课?高考前是谁省下口粮给你煮鸡蛋?我林若雪哪点对不住你!"
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秦母扑上来想撕我,被两个干部死死拉住。她张着嘴骂不出完整话,唾沫星子溅得比谁都远。
秦建斌突然从地上爬起来,额角磕破了,血糊了半张脸。"是你!都是你逼我的!"他朝着我嘶吼,声音劈了叉,"要不是你考得比我好,要不是你非要去上什么大学,晓曼怎么会..."他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像铜铃。
空气突然凝固了。连秦母的叫骂声都停了,所有人都盯着秦建斌,等着他把下半句吐出来。我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冒透了——刘晓曼!那个前世抢走我人生的女人!她果然早就掺和进来了!
秦建斌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色煞白地后退两步,撞到幕布上。褪色的红绸布粘在他流血的额角,看着像朵诡异的花。"我..."他张了张嘴,突然转身就往后台跑。
"拦住他!"公社书记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指着秦建斌大喊。两个年轻干部立刻追上去,把慌不择路的秦建斌按在地上。他还在拼命挣扎,像条离了水的鱼,嘴里胡乱喊着:"不是我!是刘晓曼让我干的!她答应跟我处对象!"
这下全场都炸了锅。刘晓曼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平时斯斯文文的,谁也想不到她会掺和这种事。我看见人群后面有个穿蓝裙子的身影晃了晃,低着头就想溜。那背影我化成灰都认得——就是刘晓曼!她果然来了!
"刘老师别走啊!"我扬着嗓子喊,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人听见,"建斌哥说你答应跟他处对象呢!这么大的喜事,咋不跟大伙儿说说?"
刘晓曼的脚步僵住了。她慢慢转过身,脸白得像张纸,手里的帆布包带子快被攥断了。"若雪妹妹别听他胡说,"她勉强挤出个笑脸,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跟建斌只是普通同学......"
"普通同学能让你帮忙偷通知书?"我往前走两步,故意靠近她,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廉价雪花膏味儿,"前天下午三点,你是不是去邮政所找过张大叔?跟他说建斌的录取通知书要是到了,先交给你代收?"
刘晓曼的脸"唰"地一下更白了,手里的包"啪嗒"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有个印着"上海"字样的发卡滚到我脚边——那是前世秦建斌用第一笔工资给她买的,后来她总戴着在我面前晃悠。
秦建斌还在那边哭喊:"就是晓曼!她爹是校长,说能帮我改档案!她说只要拿到通知书,就能让我去上大学!"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把邮递员老张叫来对对质啊!"这话提醒了公社书记,他立刻吩咐通讯员去邮政所。
刘晓曼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蹲在地上捡东西的手抖个不停。"不是我..."她呜咽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是我爸...我爸说秦家条件好..."
这下连傻子都听明白了。我看着地上那个上海发卡,突然想起前世刘晓曼戴着它来我家借钱的场景。那时候我刚生完儿子,秦建斌整天不着家,家里穷得叮当响。她站在门口,娇滴滴地说建斌在学校吃不饱,我把准备给孩子买奶粉的钱全塞给了她。现在想想,那时候他们怕是早就勾搭上了。
秦建斌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周围的嘈杂声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我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录取通知书被我攥得死紧,边角硌得手心生疼,可这疼痛让我无比清醒——我真的改变了命运!这一次,没人能再抢走我的人生!
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是王大妈。她眼圈红红的,手里拿着个粗布包。"若雪,"她打开布包,里面是我昨天换下的湿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这是...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
布包最底下,躺着个黑色的小匣子——是我重生那天在供销社买的录音机!昨天跟秦建斌打水仗时我都忘了它的存在!我按下播放键,里面立刻传出秦建斌醉醺醺的声音:"妈的,复印件先顶着...等明天教育局来人...原件到底藏哪儿了..."
全场哗然。秦建斌的哭喊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我举着还在播放的录音机,慢慢走到他面前。磁带转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巴掌,狠狠扇在秦建斌和刘晓曼脸上。
"秦建斌,"我蹲下来,看着他惊恐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说,这盘录音带,够不够送你去吃牢饭?"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阳光穿过他额角的血迹,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晃动的小红点,像极了前世我流的那些眼泪。
公社书记走过来,拿过我的录音机听完,又看了看那份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脸色铁青。"把秦建斌和刘晓曼联带走!"他指着两个干部,声音里全是火气,"通知派出所!这事儿必须好好查!"
秦建斌被拖走的时候突然疯了似的喊我的名字:"若雪!我错了!你饶了我这一次!我爱你啊!我真的爱你啊!"
我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被塞进绿色的吉普车里。那句"我爱你"像根毒刺,扎得我胃里直翻腾。上辈子,这个男人就是用这三个字,骗走了我的大学梦,我的青春,我的整个人生。
刘晓曼被带走的时候哭得差点晕过去,经过我身边时,她突然停下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我:"若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突然想起上初中时,她总借我的笔记抄,还塞给我偷偷藏起来的地瓜干。那时候的笑容多干净啊,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路是你自己选的。"我轻轻说,声音飘在风里,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人群渐渐散去,王大妈扶着我往自行车棚走。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没太听清,满脑子都是前世那些画面。秦建斌把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递给我时枯瘦的手,子女撕毁全家福时狰狞的脸,刘晓曼挽着秦建斌胳膊时得意的笑......这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又像退潮般退去,留下一片清澈的海滩。
"若雪?若雪?"王大妈晃着我的胳膊,"想啥呢?魂都丢了!"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自行车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录取通知书。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远处传来广播喇叭里播放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大妈,"我笑着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谢谢您。"
王大妈摆摆手,眼圈又红了:"谢啥谢!你这闺女遭的罪,俺都看在眼里。以后有啥难处,就跟大妈说!"
我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踩下去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三十里的土路在车轮下飞速后退,白杨树的影子在我脸上晃啊晃,路边的野菊花金灿灿的,香得人心里发甜。
快到村口时,我突然停下车。沟边的老榆树下,蹲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爸。他手里夹着根快要燃尽的烟,头发白了大半,在风里乱蓬蓬地飘着。
看见我,他猛地站起来,手在裤腿上使劲擦着。"回来啦?"他声音有些沙哑,眼睛红红的,不敢看我。
我跳下车,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还是那么结实,就是瘦得硌手。"爸,"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和泥土味,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考上了。"
爸什么也没说,就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手背。阳光穿过榆树叶的缝隙,在我们身上洒下点点金光。远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落在金黄的麦田里。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的大学生活,我的崭新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