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爸走进屋时,煤油灯的光晕在泥墙上晃悠,把那些陈年的裂纹照得像蜘蛛网。锅里温着的玉米糊散着热气,混着灶膛里没烧尽的柴火味,这是我闻了十八年的家的味道。录取通知书被我用手帕裹了三层,塞进贴身的粗布褂子口袋里,硬挺的边角硌着心口,却比什么都让人踏实。
爸把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在泥地上,倏地灭了。"吃饭吧。"他掀开木锅盖,白汽扑了满脸。我注意到他拿碗的手抖得厉害,粗瓷碗沿磕碰出轻响。桌上只有一碟咸菜疙瘩,切成薄片码得整整齐齐——这是家里最体面的待客菜。
"爸,你也吃。"我往他碗里拨了半块红薯。今年春旱,队里分的口粮只够掺着野菜吃,红薯是金贵东西。
爸没接,烟袋杆在嘴里咂摸得滋滋响。"建斌那事儿......"他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真和刘校长家有关?"
油灯的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流动,我看见他眼白上布满血丝。上辈子他也是这样,一辈子活得谨小慎微,遇事总想着息事宁人。我攥紧筷子,木头刺进掌心:"爸,秦建斌自己招的。说刘晓曼她爹能帮他改档案。"
"可刘校长......"爸猛地顿住,烟袋锅"啪嗒"掉在地上。屋外的风卷着雨点子砸在窗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们都记得十年前那场洪水,是当大队书记的刘校长划着木筏把发烧的弟弟从水里救出来的。这份情,爸记了十年。
突然,院门口传来"咯吱"一声闷响,像有人踩断了枯树枝。我和爸同时看向门口,煤油灯的光正好照不到那里,形成一片浓重的黑影。
爸悄没声地站起身,抓起门后的扁担。我心跳得像擂鼓,手抄进裤袋摸到那个录音机——早上慌乱中竟忘了还给供销社。磁带还在里面,秦建斌那些醉话应该还留着。
"谁?"爸低喝一声,声音发颤。
雨幕里传来咳嗽声,很轻,却透着熟悉的腔调。一个人影慢慢挪到门灯下,深蓝色的雨衣往下淌着水,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刘校长镜片后的眼睛在暗处反着光,像夜里的猫。
爸的扁担"哐当"掉在地上。"刘校长?您咋来了?"他声音里的紧张变成了全然的意外。
刘校长推门进来,雨珠顺着雨衣下摆滴在地上,很快洇出一片深色。"老林,"他摘下眼镜擦着雾水,镜片后的小眼睛瞥了我一下,"听说若雪考上大学了?大好事啊!"
我站在原地没动,后背抵着土墙。这辈子还是头回这么近看刘校长,他发际线退得厉害,头顶油光锃亮,领口别着的钢笔是上海牌的,在我们村只有小学老师才用得起。
"沾了您的光,"爸讷讷地搓着手,"要不是您当年让她去学校旁听......"
"哎,自家孩子客气啥!"刘校长大咧咧坐下,把鼓鼓囊囊的黑色提包搁在桌上。袋子角漏出点白花花的东西——是大米!这个月队里刚分的口粮,我家连壳都舍不得剥。
爸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袋米,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心里冷笑,这就开始打感情牌了?上辈子我被偷走通知书的时候,这位校长大人可没这么"热心"。
"不过话说回来,"刘校长掏出烟盒,抽出根"大生产"牌香烟递给爸,"建斌那事儿......我听说了。"
爸接过烟的手直哆嗦,对上我的眼神时慌忙避开。"孩子不懂事......"
"可不是嘛!"刘校长猛地拍了下大腿,唾沫星子溅到桌上,"那混小子!晓曼跟我提过一嘴,说他追若雪追得紧,没成想犯了浑!"他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盯住我,"但若雪啊,你也知道,建斌他爹娘就这一个独苗......"
"所以就能偷别人通知书?"我往前一步,口袋里的录音机硌得我手心发烫。爸拽了拽我的衣角,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刘校长的脸僵了一下,很快又堆起笑:"孩子话不能这么说。年轻人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嘛。你看这样行不行?建斌给你赔个不是,秦家再赔点营养品......"
"我要报案。"我斩钉截铁地说。爸的手在我胳膊上掐出道红印子,疼得我倒吸冷气。
"报案?!"刘校长的声调陡然拔高,眼镜差点从鼻子上滑下来,"若雪你可想好了!建斌要是进去了,秦家就完了!传出去人家只会说你心狠,一个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闯进我家抢东西的时候,怎么没想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掏出录音机拍在桌上,塑料外壳撞得碗碟叮当响,"这里有他自己招供的录音。偷通知书,伪造档案,桩桩件件都够判刑了!"
刘校长的脸"唰"地白了,眼神直勾勾盯着那台录音机,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钢笔。屋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狂风卷着雨点子抽打窗户,发出鬼哭似的声响。
"若雪妹妹,"他突然换了称呼,声音又软下来,"十年前那场洪水,要不是我......"
"我知道。"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吃惊,"我弟弟的命是您救的,这份情我们记着。但一码归一码,他救了我弟弟,不代表秦家就能毁我的人生。"
爸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校长,"他声音闷在膝盖间,"这事儿......能不能......"
"爸!"我急得跺脚,上辈子就是这种息事宁人的想法,让我们吃了一辈子亏!
刘校长却像是得了特赦令,立刻凑到爸身边:"老林你看!孩子就是一时想不开......你想想,若雪一个女孩子家,真把建斌送进去了,村里怎么说闲话?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他压低声音,像说什么天大的秘密,"而且晓曼说了,这次大学招生有名额弹性,我可以帮若雪争取......"
"争取?"我气得发笑,"就像帮秦建斌争取一样?"
"林若雪!"刘校长猛地站起来,雨衣上的水珠甩了我一脸,"你别给脸不要脸!真以为考上大学就了不起了?没我点头,你的档案根本到不了教育局!"他眼里的慈祥荡然无存,只剩赤裸裸的威胁。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录音机还在桌上静静躺着,磁带转动的沙沙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原来我一直没关机!
"......刘晓曼她爹是校长......"秦建斌醉醺醺的声音突然从录音机里钻出来,在寂静的屋里炸开,"......他说能改档案......把林若雪的改成我的......"
刘校长的脸瞬间变得像张白纸,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柴禾垛,干柴哗啦啦散落一地。"你......你......"他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筛糠。
"还要继续吗?"我按下播放键,秦建斌的声音更响了,"......只要拿到通知书......晓曼就跟我处对象......她还说......她爹在教育局有关系......"
爸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刘校长。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眼神,像要吃人似的。记忆中那个总是弓着背抽烟的男人,脊梁骨好像一下子挺直了。
"刘青山,"爸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十年前你救小宝,我记你一辈子情。但你不能......不能这么祸害人!"他突然抓起桌上的米袋,狠狠摔在地上。白花花的大米滚了一地,混着泥水,像撒了一地的雪。
刘校长彻底慌了,他手忙脚乱地想去关录音机,却撞翻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灭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闪电偶尔照亮彼此扭曲的脸。
"老林你听我解释......"刘校长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
"滚!"爸的怒吼像炸雷,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往下掉。
屋外突然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我看见刘校长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皮包,像丧家之犬似的撞开门,消失在雨幕里。泥水溅了我一脸,腥甜的土腥味呛得我直咳嗽。
爸摸索着点燃新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地上散落的大米混着泥水,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我这才注意到,刘校长慌乱中落下了个东西——一张折叠的烟盒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个电话号码。
"教育局......"我认出右上角那两个字,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爸掏出旱烟锅,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若雪,"他猛吸一口烟,烟圈在灯光里散开,"去告。爸陪你。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他们毁了你!"
我看着父亲被烟雾笼罩的脸,突然想起前世临死前他偷偷塞给我的煮鸡蛋。那时候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却硬是拄着拐杖走了十里山路来看我。原来,一直有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我。
雨水不知什么时候小了,屋檐下的水珠"嘀嗒嘀嗒"地敲着石阶,像永不停歇的钟表。我展开那张烟盒纸,铅笔写的号码有些模糊,但"教育局招生办"几个字格外清晰。
"爸,"我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钱包,"明天我们去公社打电话。"
爸没说话,只是把烟锅里的烟灰磕掉,重新填上烟丝。火柴划亮的瞬间,我看见他眼里闪烁着从来没有过的光。
鸡叫第三遍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我揣着那张烟盒纸蹲在灶台前,玉米糊的热气糊了满脸。爸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青石上蹭出细碎火星,映亮他眼下的青黑。
"公社电话要到九点才通。"爸突然开口,把镰刀举到晨光里眯着眼看,"先跟你王婶借辆自行车。"
我握着灶铲的手一顿。王婶是寡妇,男人前年修水库砸伤了腰,常年药罐子似的躺着。她家那辆"飞鸽"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车座子还用麻绳缠了好几圈。
"借不来就算了,"爸把镰刀别在腰间,"步行去公社也就俩钟头。"
早饭在沉默中吃完。我把录着秦建斌醉话的录音机塞进蓝布包袱,又把录取通知书裹进塑料袋藏到最底层。爸突然解开绑腿,从里层掏出个油纸包,哆嗦着手打开——是叠得整齐的十块钱和一沓粮票。
"拿着。"他把钱票塞进我兜,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到公社买俩肉包子吃。"
村口老槐树下,王婶正踮脚给自行车打气。看见我们走来,她裤脚还沾着露水,眼眶红红的。"我都听说了。"她把打饱气的自行车往我手里推,车把上挂着个布包,"里面有俩热乎馍,你爹昨晚磨了半夜镰刀,硬说要上山砍柴......"
车轮碾过泥路的吱呀声,混合着爹越来越远的咳嗽声。我回头望时,他正站在土坡上朝我挥手,晨雾里像棵歪脖子老榆树。车后座篓里的录音机随着颠簸轻轻震动,像揣着颗滚烫的心脏。
公社邮电所的柜台比炕沿还高。我把烟盒纸拍在玻璃上时,里面的会计正对着镜子拔胡子。"教育局招生办?"他撇撇嘴,"这得挂长途,三块六一分钟。"
钱攥在手心快出汗时,电话突然接通了。电流的滋滋声里,传来个不耐烦的女声:"喂?"
"同志!我要举报!"我对着话筒喊,声音发颤,"秦建斌偷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有人......"
"打错了。"嘟嘟的忙音切断了我的话。会计探头看我:"局里九点才上班,现在接电话的是传达室老张头。"
书包里的馒头还温乎。我蹲在邮电所墙角啃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自行车叮铃哐啷过来——是秦建斌他娘,头发乱得像鸡窝,手里攥着根枣木棍,见了我就骂:"小贱人!勾引我儿子还想赖账!"
枣木棍擦着耳朵飞过去,砸在邮电所门板上。我抱着书包往柜台后躲,玻璃柜台被她拍得山响:"老东西快打电话报警!这女的偷人还想讹钱!"
会计抄起算盘要拦,门外突然传来刹车声。刘校长骑着辆"永久"牌自行车冲进来,车后座坐个穿蓝卡其制服的男人,红袖章上"治安"俩字格外扎眼。
"同志来得正好!"秦母扑过去哭天抢地,"这丫头片子勾引我家建斌不成,就伪造证据......"
穿制服的男人皱着眉掏本子:"林若雪?有人举报你敲诈勒索。"他的钢笔尖刚碰到纸面,突然顿住——我从包袱里拽出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秦建斌醉醺醺的声音撞在狭小的邮电所里:"......刘晓曼她爹说了,把林若雪的档案改成我的......开学前让她消失......"
刘校长的脸"刷"地褪了血色。他慌忙去抢录音机,袖章男人却先一步攥住他手腕:"刘青山?县教育局上周刚下文查顶替上学的事儿,你倒好......"
秦母瘫坐在泥地上,木棍滚到我脚边。我踩着那根枣木抬头看时,东边天空已经红透了。卖油条的摊子支起来,热油滋滋响,混着远处中学的预备铃声,是我等了两辈子的早晨。
包袱里的录取通知书硌着肋骨,像枚滚烫的烙印。袖章男人正对着话筒汇报案情,刘校长被反剪着手站在墙角,秦母的哭嚎变成了呜咽。我突然想起爸藏在绑腿里的钱,和王婶车把上还冒着热气的馍。
一阵风吹过,邮电所门口的杨树叶沙沙响。我摸出那张烟盒纸,铅笔字迹在阳光下泛着白,原来背面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扎俩羊角辫,手里举着张纸,旁边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字:大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