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教育局办公楼的水泥台阶被太阳晒得发白,我刚踏上第一级,鞋底就传来烫人的温度。攥着帆布包的手心全是汗,录音机电线勒得我胳膊生疼,可比起心口那块沉甸甸的分量,这点疼根本不算什么。今天是八一建军节,墙上刷着"拥军优属"的红字标语,风吹过卷着尘土,把字迹糊得斑驳不清。
"小姑娘,你找谁?"传达室老头隔着铁栅栏打量我,老花镜滑到鼻尖上。我把公社治安员开的证明和身份证递进去,玻璃上映出我额角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招生办张主任。"我声音发紧,眼睛瞟着墙上的石英钟,指针正卡在两点十分。前世这个时候,我应该在玉米地里薅草,秦建斌骑着新买的"飞鸽"自行车从地头过,车后座坐着穿的确良衬衫的刘晓曼,车铃"叮铃叮铃"响得扎心。
老头把证件推出来,铁栅栏门"嘎吱"一声开了条缝:"三楼左拐第三个门,敲门。"走廊里飘着一股油墨和烟草混合的怪味,墙皮受潮卷了边,露出底下"抓革命促生产"的旧标语。每走一步,水泥地上的裂纹就在我眼前晃,像极了上辈子那些永远填不满的日子。
招生办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翻报纸声。我敲了三下,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吼:"进!"办公桌后面的男人顶着个地中海发型,正拿铅笔在报纸缝里填字游戏,抬眼看见我,眉头立马拧成疙瘩。
"张主任,我叫林若雪,来反映情况。"我把帆布包放在地上,金属拉链磕在水泥地上"当啷"一声。墙上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把他桌上"公平招生"的搪瓷牌吹得晃悠。
张主任把铅笔往笔筒里一扔,报纸"啪"地合上:"什么情况?"日光灯管在他光头上照出亮闪闪的汗珠子,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又把老花镜架到鼻梁上,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
我从包里掏出准考证和身份证,双手递过去:"我今年参加高考,考了387分,报的师范大学。前几天发现录取通知书被秦建斌偷了,他想找关系改成自己的名字。"
张主任推了推眼镜,翻来覆去看我的准考证,手指头在"林若雪"三个字上戳了戳:"你说偷就偷了?证据呢?"他办公桌上的茶叶缸子印着"先进工作者",里面的茶叶根都沉底了,苍蝇在杯口嗡嗡打转。
"我有录音!"我慌忙拉开包拉链,录音机的红灯突然亮了——昨晚太紧张没关电源。张主任的眼睛立马直了,隔着桌子探过身子:"录的啥?"
"录的秦建斌自己承认偷通知书的话。"我的手指悬在播放键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熟悉的声音炸雷似的在门口响起:"小张啊,我来送点材料!"
刘校长拎着个黑皮包堵在门口,碎花的确良衬衫掖在西裤里,裤腰上还别着串钥匙,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看见我坐在椅子上,他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的皮包"咚"地砸在门框上。
"林若雪?你来这儿干什么?"他几步冲到我面前,镜片后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帆布包。张主任看看我又看看他,手指头在桌沿"笃笃"敲着:"老刘,你们认识?"
"嗨,这孩子!"刘校长突然换上副笑面孔,手在我肩上拍得生疼,"跟建斌闹点小误会,家里的事儿,咋还找到教育局来了?"他的金戒指在日光灯下晃得我睁不开眼,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摔在我家院子里沾的。
我猛然后撤躲开他的手,拉开录音机的天线:"误会?那把这段录音放给张主任听听就清楚了。"
"别冲动!"刘校长的手像铁钳子似的攥住我胳膊,掌心的冷汗蹭在我皮肤上,黏糊糊的,"小孩子录音能当证据吗?建斌喝多了胡说八道的!"他转头冲张主任陪笑,"这事儿我们私底下解决,不给组织添麻烦。"
"松开!"我甩了两下没甩开,胳膊上已经被掐出红印子。张主任把搪瓷缸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来:"老刘,让她放!到底是不是误会,听听就知道了!"
刘校长的脸"唰"地白了,我趁机按下播放键。秦建斌醉醺醺的声音立刻挤满了整个办公室:"......刘晓曼她爹是校长......他说能改档案......把林若雪的改成我的......"磁带转动的沙沙声里,我看见刘校长的喉结上下滚动,手不自觉地摸到裤兜里。
"假的!这是伪造的!"他突然扑过来抢录音机,我急忙把机器藏到身后。张主任拍着桌子站起来:"刘青山!你干什么!"
"她敲诈!"刘校长的眼镜滑到鼻尖上,露出圆溜溜的小眼睛,"这丫头拿着假录音想讹秦家钱!"他突然扯着嗓子喊,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昨天在公社邮电所就闹了一场,现在又跑到教育局来撒泼!"
我从包里掏出张纸摔在桌上——是那天秦建斌修改档案时,被我偷偷撕下来的半页草稿,上面还有他没来得及擦掉的铅笔印。"这也是假的?"我的声音发颤,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
张主任拿起草稿纸对着光看,刘校长突然冲到桌前,抓起录音机狠狠砸在地上!塑料外壳瞬间裂成几片,磁带"嘶啦"一下弹出来,像条死蛇似的躺在地上。
"你看!假证据露馅了吧!"他指着地上的录音机,脸涨得通红,"这丫头就是故意捣乱!"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底。看着地上支离破碎的录音机,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又听见前世子女撕心裂肺的哭喊:"你凭什么占着秦家主母位置?"张主任皱着眉捡起纸片:"林同学,没有证据......"
"若雪!若雪!"走廊里突然传来爹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息。我回头看见爹背着个布袋子冲进来,蓝布褂子湿得能拧出水,胸口一起一伏像漏风的风箱。
"爹?你怎么来了?"我慌忙扶住他,他的手烫得吓人。
"信!你的信!"爹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右上角印着"加急挂号"四个红字。刘校长的眼睛突然直了,像见了鬼似的:"不可能......建斌说已经烧了......"
我哆嗦着手拆开信封,两张纸飘出来——一张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原件,鲜红的校徽烫得我眼睛发疼;另一张是秦建斌的笔迹,铅笔字写得歪歪扭扭:"若雪对不起,刘校长逼我偷通知书,他说不改档案晓曼就没法上大学......"
"你不能看!"刘校长突然像疯了似的扑过来,头发散乱着,眼镜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我慌忙把信纸往身后藏,爹张开胳膊挡在我面前。刘青山的手抓到我头发,一大绺头发跟着头皮撕疼。
"住手!"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站在门口,胸前别着的钢笔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刘校长的动作僵住了,那只抓着我头发的手停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认出那是教育局的马局长,去年镇上开表彰大会见过。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刘校长身上:"刘青山,你在干什么?"
刘校长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腿一软差点跪下。爹趁机把我拉到身后,我手里的信纸"哗啦"掉在地上。马局长弯腰捡起来,看第一行字时眉头就皱紧了,看到一半突然把纸拍在桌上,"啪"的一声震得茶叶缸都跳起来。
"招生舞弊!营私枉法!"马局长指着刘校长的鼻子,声音气得发抖,"刘青山,你胆子不小啊!"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几个戴眼镜的干部扒着门框往里看,刘校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瘫坐在地上,嘴里嘟囔着什么。
爹拉住我的手,掌心全是汗。我看着地上散落的信纸,录取通知书上的"林若雪"三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局长拿起电话,手指在拨号盘上重重戳着:"喂?纪检委吗?教育局招生办张连成涉嫌包庇......"
窗外的蝉突然叫得震天响,吊扇还在慢悠悠转着,把"公平招生"的搪瓷牌吹得晃来晃去。我突然听见爹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想起他早饭午饭都没吃,一路从公社跑了二十多里路。
马局长打完电话转过身,脸色缓和了些:"林同学,你受苦了。放心,组织一定会给你个公道。"他的钢笔在文件上沙沙写着什么,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带。我突然想起那张画着小人的烟盒纸,不知道被遗落在哪个角落了。
刘校长被两个穿制服的人架走时,突然回过头盯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爹把我往身后拽了拽,他的肩膀明明那么瘦,却挡得严严实实。走廊里的日光灯管嗡嗡响着,像无数只蜜蜂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