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急诊科走廊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像一群困在玻璃罩里的蜜蜂。
程暖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红灯，指甲在掌心掐出四个月牙形的凹痕。护士第三次来赶人时，她默默挪到消防通道的楼梯间，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翻开那本摔散的诗集。
一页页整理时，她发现夹在《逆光生长》里的芒果软糖不见了——可能是奔跑时从口袋缝隙滑落的。就像俞明总说的，美好事物都有该死的流动性。
凌晨三点十七分，手术灯终于熄灭。程暖从门缝看见张医生摘下口罩，对护士说了什么，对方突然转头看向走廊。她慌忙躲进拐角的自动贩卖机后面，听见渐近的脚步声。
"程暖？"张医生的白大褂下摆出现在视线里，"他醒了，但暂时不能说话。"
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刺鼻。程暖盯着贩卖机里泛着冷光的饮料罐："是...因为弹琴吗？"
"病理性骨折。"张医生叹了口气，"左肱骨远端。他坚持要参加演出，我们才批准了临时出院。"
贩卖机发出嗡嗡的制冷声。程暖突然想起艺术节彩排那天，俞明左手从琴键滑落时，脸上闪过的那丝几不可见的扭曲。
"现在能进去吗？"她问，"就五分钟。"
"他不想见你。"
程暖猛地抬头。
张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处方笺："他让我转交这个。"
展开的纸条上是俞明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迹：【《月光》第三乐章时长7分28秒，正好够你听完这篇批注。你的诗写得比小说好，但押韵太刻意。另：芒果糖我没收了】
程暖把纸条按在胸口，那里突然涌上一阵酸胀的疼痛。
2
艺术节闭幕式在周六下午举行。程暖作为二等奖获得者要上台朗诵，但她站在礼堂门口迟迟没有进去——观众席第一排最右侧的轮椅专座，依然空着。
"下面请欣赏钢琴独奏，《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
主持人话音未落，全场灯光骤暗。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上，琴凳空荡荡的，只有琴盖反射着冷冽的银光。
音响里突然传出熟悉的琴声。程暖的膝盖一软，扶住门框才没跌坐在地——那是俞明的录音，每个音符都带着他特有的克制与爆发。在左手最激烈的段落，她甚至能想象到他皱眉时睫毛投下的阴影。
钢琴上方的大屏幕亮起，播放着她在医院从未见过的画面：俞明穿着病号服在康复室练琴，左手打着支架，右手单手弹奏主旋律；物理治疗时他咬着牙做握力训练，额角的汗珠滚落到下巴；深夜的病房里，他对着平板电脑一遍遍修正录音的瑕疵。
最后一个和弦响起时，画面定格在康复室的白板上，有人用红笔写着倒计时数字：28。
程暖的眼泪砸在节目单上，晕开了"表演者：俞明（录像）"那行小字。
3
病房门把手上挂着一袋没拆封的芒果软糖。
程暖轻轻推开门时，俞明正靠在床头用平板电脑看乐谱。他的左臂打着石膏，支架从病号服领口支出来，像一节突兀的树枝。听见动静，他迅速锁上屏幕，但程暖还是瞥见了搜索记录：【单手臂钢琴改编技巧】。
"偷看病人隐私要记过的。"俞明的声音比平时沙哑。
程暖把艺术节节目单拍在床头柜上："偷录表演才该记过。"她指着观众席照片里空着的轮椅位，"为什么不让大家知道你在医院？"
"比起'那个得癌症还硬要弹琴的可怜虫'，"俞明用右手转着铅笔，"我宁愿当个神秘的录音。"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明暗线。程暖突然抓起他床头的止痛药瓶："那这个呢？也是神秘道具？"
药瓶碰撞声惊动了走廊的护士。等查房结束，俞明发现程暖正蹲在窗边捡拾散落的药片，肩膀微微发抖。
"盐酸曲马多，每日最大剂量400mg。"她背对着他念出药瓶标签，"你知道我妈妈是药剂师吧？这玩意吃多了会..."
"会怎样？"俞明突然笑了，"提前去见贝多芬？"
程暖转身把药瓶砸在他胸口。药片哗啦作响，俞明却笑得更厉害了，直到咳嗽打断他。程暖慌忙去扶，被他抓住手腕拽到床边。
"28天。"他指着自己锁骨下方新埋的输液港，"这次化疗周期。"冰凉的指尖划过她掌心，"正好够教你认全肖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
程暖的呼吸凝滞了。俞明的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透亮，她能在里面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为什么是我？"她小声问。
铅笔在俞明指间转了个圈，轻轻点在她眉心："因为只有你会给宇航员安排那种蠢结局。"
4
化疗第三天的傍晚，程暖带来了修订版诗集。
俞明正对着垃圾桶干呕，右手死死抓着床栏，指节泛白。程暖默默拧开矿泉水递过去，等他缓过劲来，才翻开诗集最新的一页：【《化疗室窗外的乌鸫》/ 它衔来一片银杏叶/ 放在你吐出的彩虹旁边】
"彩虹？"俞明嘶哑地问。
程暖指向垃圾桶里五颜六色的药丸残渣。
俞明摇摇头，在诗旁边画了个箭头：【吐出来的是胃内容物，不是彩虹。建议改成"放在你撕碎的云旁边"】
"太残忍了。"程暖抢回本子。
"是诚实。"
他们争执到护士来换药。等病房重归安静，程暖突然说："我爸妈发现我逃课了。"
俞明调整着输液速度："所以？"
"所以..."程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试卷，"月考跌出年级前二十，他们没收了手机，禁止我周末出门。"她戳着试卷上鲜红的68分，"除非下次考回前十。"
俞明盯着那个分数看了很久，突然从床头抽屉摸出一沓纸："从今天起，每天背三页。"
程暖接过那摞手写笔记，每页都标着"物理速成秘籍"，字迹工整得像印刷品。最后一页夹着张便签：【下次写诗别押韵了，你的平仄像骨折的企鹅】
"俞明。"程暖攥紧笔记，"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窗外的夕阳把病房染成橘红色。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坠落，像某种微型沙漏。
"问。"
"如果..."程暖的指甲在笔记边缘留下半月形凹痕，"如果你只剩28天，会做什么？"
俞明望向窗外。一只乌鸫掠过树梢，翅膀拍打的声音清晰可闻。
"把《月光》弹完。"他转回头，突然伸手拂过程暖刘海上一片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告诉你，芒果糖其实是我弄丢的。"
程暖的眼泪砸在物理笔记上。俞明的手指还停在她额前，微微发着抖。
"还有，"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会说...程暖，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但我想用所有剩下的时间喜欢你。"
点滴架上的药瓶反射着最后一缕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墙上，像一幅未完成的剪影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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