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宫的喧嚣被重重门扉隔绝在外,德妃刘氏的寝殿“凝香阁”内,却弥漫着一种死水般的沉寂。鎏金兽炉吐着昂贵的苏合香,试图掩盖空气中那若有似无、却深入骨髓的压抑。刘氏端坐在菱花镜前,镜中映出一张保养得宜却难掩疲惫的容颜。她拿起一把象牙梳,动作机械地梳理着如瀑青丝,目光却空洞地落在镜中自己身后——那里,一幅巨大的《百子千孙》缂丝图挂在墙上,孩童嬉戏,其乐融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心上。
“母亲”的枷锁
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是她一生噩梦的开始。
那时她还是刘嫔,入宫不过两年,性子温婉,对权势滔天的嫡姐周皇后,敬畏多于亲近。那夜她被急召至凤仪宫后殿,浓重的血腥气和产婆压抑的惊呼让她心惊胆战。皇后周氏躺在凌乱的锦被中,面色苍白如鬼,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盯着被一个陌生老嬷嬷抱在怀里的、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婴孩。
“妹妹,”皇后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从今日起,这孩子,是你的了。”
刘嫔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什么,浑身冰冷。“娘娘!这……这如何使得?这是……”
“闭嘴!”皇后厉声打断,眼中的凶光让她瑟缩,“这是本宫为你‘生’的皇子!是你的福气!也是你刘家的荣耀!”她喘息着,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狠厉,“若走漏半点风声,本宫保证,你,你刘家满门,还有这个孽……这个孩子,都会死得很难看!记住,他是你生的!你难产,本宫体恤,亲自为你接生!”
命令伴随着赤裸裸的威胁。刘嫔看着那个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儿,心中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无边的恐惧和沉重的枷锁。她成了皇后偷天换日、混淆皇室血脉的遮羞布,成了皇后权力棋盘上一枚身不由己、随时可弃的棋子。
虚假的“慈母”
李璟的成长,是刘氏在刀尖上跳舞的岁月。她必须扮演好一个“慈母”的角色,对李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皇后“体恤”她“生产艰辛”,特许她亲自抚养皇子至六岁,这给了她与孩子朝夕相处的机会。
起初,是纯粹的恐惧驱使着她去扮演。她怕皇后,怕事情败露,怕连累家族。她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看着他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心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她不敢爱,怕这份爱会成为皇后拿捏她更致命的软肋。
然而,人心非铁。日复一日的相伴,看着那孩子纯净依赖的眼神,听着他软糯地唤她“母妃”,一种复杂的情感悄然滋生。那是母性的本能,是对弱小生命的怜惜,更是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同病相怜的灵魂在互相取暖。她开始分不清,对李璟的好,有多少是演戏,有多少是真心。这份“母爱”像毒藤,缠绕着她的心,既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也带来更深的痛苦——她爱着的,是皇后罪孽的铁证,是她自己耻辱的象征。
致命的印记
李璟三岁那年夏天,刘氏为他沐浴。温热的水汽氤氲中,她拿着柔软的布巾,轻轻擦拭孩子细嫩的脖颈。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孩子右耳廓后方,发际线边缘一处微小的凸起。她拨开湿漉漉的碎发,一个清晰的、宛如新月的暗红色小胎记,赫然映入眼帘!
嗡!
刘氏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浑身血液瞬间冻僵!那个雨夜,凤仪宫后殿惊鸿一瞥——那个将孩子交给她的刀疤脸侍卫,在昏暗的烛光下侧头时,耳后似乎……也有一个类似的印记!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这不是巧合!这是血脉的烙印!是悬在她和李璟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她猛地将李璟紧紧抱在怀里,孩子被她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哭了起来。刘氏却恍若未闻,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泪汹涌而出,混着浴桶里的热水,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
从此,那个小小的月牙胎记,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每次为李璟梳头,她的指尖都会刻意避开那里,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确认它是否还在。每一次宫宴,每一次太后或皇帝召见李璟,她都心惊胆战,生怕有人注意到那个致命的印记。她像守护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日夜不得安宁。
皇后的提线与绝望的囚徒
皇后周氏从未放松过对这对“母子”的控制。李璟的教养嬷嬷是皇后的人,他的太傅是皇后选定,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十有八九是凤仪宫的眼线。刘氏的一举一动,也都在皇后的严密监视之下。
皇后会“赏赐”李璟昂贵的衣物、玩具、文房四宝,彰显“姨母”的慈爱,实则是在提醒刘氏,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源于皇后的“恩赐”。皇后会“关切”地询问李璟的学业、骑射,甚至身体状况,那看似温和的目光下,是冰冷的审视和警告——这个孩子,是皇后权力的延伸,不容有失,更不容脱离掌控。
刘氏感觉自己像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她必须按照皇后的剧本,扮演好六皇子生母的角色,在众人面前展现“母子情深”,在私下里,更要压抑自己真实的恐惧和那扭曲滋生的母爱。她对皇后恨之入骨,恨她将自己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恨她将自己变成这深宫里最可悲的囚徒和戏子。然而,这份恨意只能深埋心底,连眼神都不敢泄露半分。因为她知道,皇后捏着她和李璟的命脉,她稍有异动,便是灭顶之灾。
微光与决绝
当虞清欢那幅断桥落凤、婴孩带月牙胎记的画送到她手中时,刘氏瞬间明白了。不是恐惧,反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秘密不再是秘密了!皇后很快就会知道虞清欢知道了,那么她刘氏这个“知情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她和李璟,已经站在了鬼门关前!
虞清欢的邀约,是毒药,也是唯一可能的解药。在听雨轩,当虞清欢精准地戳破那个埋藏了十四年的、带着血腥和刀疤的秘密时,刘氏最后的伪装彻底崩溃了。瘫软在地的瞬间,她看着儿子耳后那抹刺眼的红痕暴露在烛光下,暴露在太后和王太医的眼中,她感受到的不是毁灭,而是一种扭曲的、玉石俱焚的快意!
皇后!你把我变成棋子,把我的儿子当成你罪恶的遮羞布和权力的垫脚石!现在,该你尝尝这灭顶的滋味了!
对李璟的爱,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恐惧和压抑中扭曲变形,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也成为她此刻投向皇后最致命的武器。她答应了虞清欢的合作,与其说是为了富贵终老的承诺,不如说是为了那渺茫的、让李璟活下去的机会!哪怕代价是彻底毁灭皇后,毁灭她自己!
从听雨轩回到凝香阁,刘氏屏退所有人。她坐在黑暗中,没有点灯。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抚摸着腕上皇后“赏赐”的、象征“母子情深”的翡翠玉镯。突然,她猛地用力,将玉镯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翡翠碎片四溅,如同她破碎的人生和虚伪的“慈母”面具。
黑暗中,德妃刘氏无声地笑了,眼泪却汹涌而出。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离水的鱼。但那双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而决绝的光芒。
棋子,要噬主了。为了那黑暗中唯一抓住的、名为“璟儿”的微光,她愿意点燃自己,将这囚禁了她十四年的华丽牢笼,连同那高高在上的执棋者,一起……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