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东市,在深秋午后的阳光里蒸腾着一种粗粝滚烫的生机。空气里是刚出炉胡饼的焦香,是油锅里滋啦作响炸果子的甜腻,是煮羊汤的膻气,是劣质胭脂水粉的俗艳气息,还有汗味、尘土味、牲口粪便味……所有味道混杂在一起,汹涌地扑向刚刚踏出宫门软轿的虞清欢。
她扶着青霜的手,站在喧嚣市井的边缘,身上那件为了出宫特意换上的素净湖蓝襦裙,与周遭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油腻的围裙格格不入。阳光刺得她眯了眯眼,宫墙内无处不在的压抑感似乎被这市声撕开了一道缝隙,新鲜的、带着烟火气的风灌入肺腑,让她几乎停滞的血液重新开始奔流。
“娘娘,您慢些。”青霜紧张地搀着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贵人。
虞清欢摆摆手,挣脱了青霜的搀扶。她需要这片刻的、属于自己的“自由”,哪怕只是幻象。“无妨,本宫就在这附近走走,透透气。”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油烟和尘土的气息,此刻竟比昭阳宫里终日缭绕的昂贵熏香更让她觉得真实,觉得……活着。
她信步走着,目光掠过街道两旁林立的摊铺。卖竹编蝈蝈笼的老汉,吆喝着“甜过蜜”的糖炒栗子的小贩,支着摊子现擀现烙、油香四溢的葱油饼摊……最终,她的脚步被一个不起眼的糖画摊子绊住了。
简陋的木架子上插着几只凝固的金黄色糖画,有展翅欲飞的凤凰,有憨态可掬的肥猪,还有歪歪扭扭的兔子。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布满皱纹的手正熟练地舀起一勺滚烫粘稠的糖稀,手腕悬空微抖,金黄的糖丝如同有了生命,在光洁的石板上蜿蜒流淌,瞬息间便勾勒出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啼的百灵鸟。
糖稀特有的焦甜香气霸道地钻进虞清欢的鼻腔。
腹中深处,那蛰伏的、依靠药物和意志强行压下的“东西”,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微弱模糊的悸动,而是一种带着贪婪的、近乎啃噬般的吸力!仿佛一只无形的、冰冷滑腻的触手,猛地攫住了她的脏腑,狠狠一攥!
“唔……”虞清欢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褪尽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下意识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指尖隔着柔软的衣料,深深掐入皮肉。尖锐的疼痛勉强压下了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诡异的吸力感。
蛊虫……它在渴望!渴望这甜腻的血食!
《巫蠹孕术》上那些狰狞的字句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伪胎非生息之胎,乃蛊虫借母体精血所化之虚形……饲主需以自身精血为引……最忌者……蛊虫反噬,穿肠破肚……”
冰冷的恐惧混合着被异物寄生的极致恶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那金灿灿、甜丝丝的糖画百灵,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头涌上酸水。这不是母亲的喜悦,这是被魔鬼寄生、被当作活体温床的耻辱与绝望!
“姑娘,买个糖画吧?甜得很,吃了心里舒坦。”老婆婆抬起浑浊却带着慈和笑意的眼,将那只刚做好的糖画百灵递向她,“瞧你这脸色白的,是不是不舒服?吃口甜的,压一压。”
那声“姑娘”,带着久违的、属于市井的、毫无尊卑的善意,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虞清欢紧绷到极致的心防。
腹中蛊虫贪婪的搏动,老婆婆慈和的笑容,腹中翻涌的恶心……入宫以来所有的算计、挣扎、恐惧、屈辱……父亲冷漠将她推入深渊的眼神,皇后阴毒的笑容,沈念安那张俊美如妖却藏着致命毒药的脸,他递来药丸时冰冷的手指,他唇边那抹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笑……还有那本染血的邪书,那些“穿肠破肚”、“一尸两命”的字眼!
委屈,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再也无法压制,轰然冲破了她精心构筑的所有堤坝!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滚烫地砸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她甚至来不及去擦,也无力去擦。
“好……好……”她哽咽着,几乎是颤抖着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塞给有些愕然的老婆婆,一把抓过那支插在草把上的、金黄色的糖画百灵鸟,转身几乎是踉跄地逃离了那个摊子。她不敢看老婆婆错愕同情的眼神,那会让她彻底崩溃。
青霜吓坏了,慌忙跟上:“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虞清欢充耳不闻,只是死死攥着那支糖画,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漫无目的地向前冲,只想找一个没人的角落,把这灭顶的委屈、恶心和恐惧倾倒出来。
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堆着几个空箩筐的巷子口,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身体控制不住地滑坐下去。华丽的裙裾沾染了尘土,她也浑然不顾。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只糖画百灵。阳光透过薄薄的糖片,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泽,鸟儿的翅膀伸展着,姿态轻盈,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这糖的桎梏,飞向真正的蓝天。而她呢?她是困在黄金笼里的雀鸟,更是被蛊虫锁在血肉囚笼里的祭品!
“呜……”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她猛地低下头,狠狠地、近乎自虐般地将那金黄甜蜜的糖鸟翅膀咬进嘴里!
“咔嚓!”
脆甜的糖片在齿间碎裂,齁人的甜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这极致的甜,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苦痛的闸门。
腹中那贪婪的蛊虫似乎被这甜味刺激得更加兴奋,搏动得愈发剧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满足感。这感觉清晰地提醒着她——她吃下的每一口东西,都在喂养着这个寄生的怪物!她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呕……”生理性的强烈恶心感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刚咽下的糖碎混合着酸苦的胃液被呕出,溅落在肮脏的地面。眼泪更是汹涌决堤,混合着呕吐物带来的狼狈,糊了满脸。
委屈、恐惧、愤怒、恶心、绝望……所有情绪如同沸腾的毒液,在她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咆哮!
“沈念安……”她一边狼狈地干呕着,一边用带着浓重哭腔和恨意的声音,嘶哑地、破碎地低吼出来,像一只受伤的母兽在舔舐伤口时发出的诅咒,“你这个……疯子!魔鬼!阉狗!”
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血淋淋的恨意。
“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在我身体里……种下这种恶心的东西?!”她死死攥着剩下半截的糖画杆子,尖锐的竹签几乎要刺破掌心,“你想要这江山……你想要权势滔天……你尽管去争去抢!为什么要拖上我?!为什么要用这种……这种下作恶毒的手段?!”
腹中的蛊虫又是一阵剧烈搏动,像是在嘲笑她的无能狂怒。这感觉让她更加崩溃。
“你知不知道……它……它在动!它在吸我的血!它让我恶心!让我想吐!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她猛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那里传来的异样搏动感让她浑身战栗,“《巫蠹孕术》……穿肠破肚……一尸两命……沈念安!你好狠的心!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巷口偶尔有路人好奇地张望一眼,看到这衣着不凡却形容狼狈、哭骂不休的女子,也只当是哪家受了天大委屈的娘子,摇摇头快步走开。
虞清欢不管不顾,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山洪暴发。她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又自虐般地将那沾了尘土的、剩下半截的糖画兔子(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何时又买了一只)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吞咽,仿佛要将所有的恨意和委屈都嚼碎了吞下去,哪怕这只会让那腹中的蛊虫更加餍足。
“你说我是刀……是你掌中的刀……”她呛咳着,糖屑黏在唇边,混着泪水,一片狼藉,眼神却燃烧着疯狂,“好!沈念安!你等着!秋猎……秋猎场上……我就让你看看……这把刀……最后捅穿的……是谁的心口!”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和决绝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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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条喧闹的街市,在斜对面一家生意兴隆、人声鼎沸的酒楼二层,临街的雅间窗户半开着。
沈念安一身毫不起眼的靛青色细棉布直裰,头上戴着同色的方巾,如同一个寻常的殷实商贾。他端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静静地站在窗边。从这个角度望下去,恰好能将那条僻静巷口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她失魂落魄地冲进市集,看着她被糖画摊子绊住脚步,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捂住小腹的痛苦隐忍。他看着她崩溃地买下糖画,踉跄逃离,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小鹿。最后,他看着她蜷缩在那个肮脏的巷口,华服委地,哭得撕心裂肺,吐得狼狈不堪,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她每一声压抑的呜咽,每一下剧烈的干呕,都仿佛隔着喧嚣的空气,清晰地撞击在他的耳膜上。她那些破碎的、带着血泪的咒骂——“疯子”、“魔鬼”、“阉狗”、“下作恶毒”、“不得好死”、“做鬼也不放过你”……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凿穿了他坚硬冰冷的心防。
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青瓷杯壁上细腻的冰裂纹,似乎都要在他指尖的力道下呻吟碎裂。杯中冷透的茶水,映着他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风暴的眼眸。
蛊虫在动……让她恶心……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他当然知道《巫蠹孕术》的副作用。那书是他故意让人“寻”来,再通过李才人的手“送”给她的。他要她恐惧,要她明白自己完全掌控着她的生死,要她乖乖做那把最锋利的刀。这本该是计划的一部分。
可当亲眼看到她因此痛苦、崩溃、自厌自弃到如此地步,看着她蜷缩在尘埃里,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骂着他……沈念安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胸腔深处某个被冰封了太久的角落,传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刺痛。
那痛楚很轻微,却异常清晰。像一根早已锈死的弦,被强行拨动后发出的喑哑悲鸣。
他看着她一边哭骂,一边又近乎自虐地将那沾了尘土的糖画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吞咽。那画面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凄厉美感,像一只濒死的天鹅在焚烧自己华美的羽毛。
“你说我是刀……是你掌中的刀……好!沈念安!你等着!秋猎……秋猎场上……我就让你看看……这把刀……最后捅穿的……是谁的心口!”
她嘶哑决绝的声音传来,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沈念安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种更冷硬、更幽暗的光芒压下。刺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被挑衅的冰冷怒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更深的悸动。
刀,想噬主?
他薄唇紧抿,线条冷硬如刀削。很好。他倒要看看,这把被他亲手淬炼、又亲手在刀柄上埋下致命倒刺的刀,最终会绽放出怎样惊心动魄的血色锋芒。是斩向敌人,还是……反噬其主?
他缓缓松开紧握茶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杯中的冷茶,水面依旧平静,倒映着他此刻毫无表情的脸,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平息的、深渊般的漩涡。
虞清欢最后那句泣血的誓言,如同投入这深渊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他端起冷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股陌生的燥意。
巷口,虞清欢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哭声渐歇,只剩下肩膀无助的、细微的抽动。她依旧蜷缩在那里,手里还捏着那半截沾满尘土和口水的糖画杆子,像一个被玩坏后丢弃的精致人偶。
沈念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最后一瞬,那目光深沉难辨,带着审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复杂。随即,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身影无声无息地退入了雅间更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的喧嚣依旧,阳光正好。无人知晓,这条寻常巷口,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崩溃,又埋下了一颗怎样疯狂决绝的复仇火种。
而那颗火种,正藏在贵妃娘娘腹中那诡异搏动的蛊胎深处,等待着在秋猎的猎场上,燃起焚天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