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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尘泥归笼

宫中醉

夕阳熔金,将京城的屋脊染成一片流动的赤红。东市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平息,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菜叶果皮、踩扁的竹筐和空气中经久不散的油烟混合着牲畜粪便的复杂气味。青霜像一只被遗弃在陌生海岸的雏鸟,惊慌失措地在人流渐疏的街巷间奔跑、呼喊。

“娘娘!娘娘您在哪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早已喊得嘶哑,精致的发髻散乱了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杏眼里蓄满了泪水,像破碎的琉璃珠子,随时会滚落下来。她穿梭在收摊的小贩、归家的行人之间,逢人便比划着描述虞清欢的衣着样貌,得到的只有茫然的摇头或匆匆一瞥后的漠然。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青霜的心脏,越收越紧。娘娘不见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若娘娘有个闪失……青霜不敢想下去,巨大的自责和恐惧几乎要将她压垮。她想起娘娘在糖画摊前瞬间惨白的脸色,想起她失魂落魄冲入人群的背影……都怪自己!都怪自己没拉住!要是娘娘被歹人掳走,要是娘娘想不开……青霜猛地打了个寒颤,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她徒劳地在一个个巷口张望,呼唤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就在她几乎要瘫软在街角,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堆着空箩筐的僻静巷口。一个蜷缩在墙角、华服委地的身影,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呼吸!

“娘娘——!”青霜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虞清欢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头无力地垂在屈起的膝盖上。那身素雅的湖蓝襦裙下摆沾满了尘土和可疑的污渍,精心梳理的发髻完全散乱,几缕被泪水和汗水濡湿的青丝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她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光秃秃的竹签,上面残留着一点黏腻的金黄色糖渍。她闭着眼,长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尊被风雨彻底摧残、又被随意丢弃的琉璃人偶,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只剩下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青霜跪倒在虞清欢身边,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的气流,悬着的心才落回一半,另一半却被眼前这从未有过的狼狈景象揪得更紧。她小心翼翼地扶住虞清欢的肩膀,入手一片冰凉,还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娘娘,您看看奴婢,您说句话……”青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虞清欢沾染了尘土的手背上。

那温热的泪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唤醒了虞清欢沉浸在黑暗麻木中的一丝神智。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青霜眼帘的,是一双怎样通红的眼睛啊!

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血丝,肿胀的眼皮像是被蜂群蛰过,眼尾更是晕染开一片刺目的、哭过的深红。那浓重的红色,衬得她苍白的脸色愈发没有生气,像雪地里溅开的点点朱砂,凄艳又绝望。然而,就在这双被泪水浸泡、被痛苦折磨得通红的眼眸深处,当看清眼前人是青霜时,竟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

一个疲惫到极致、破碎到极致、仿佛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挤出的笑。嘴角的弧度很浅,很轻,甚至带着一丝僵硬。没有往日的清冷高贵,没有算计的精明,也没有崩溃时的凄厉疯狂。那笑容空洞得像被蛀空的朽木,脆弱得像晨曦中即将消散的薄雾,却偏偏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像黑暗中伸出的、冰冷却唯一能抓住的手。

“傻……丫头……”虞清欢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哭……什么……”她动了动被青霜握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脱力后的虚浮感,抬了起来。那只曾经执掌宫权、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沾着尘土和糖渍,冰凉而无力。她轻轻地、像拂去一片羽毛般,用指尖的侧面,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拭去了青霜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指尖的冰凉触碰到泪水的温热,青霜浑身一颤,哭得更凶了,却是劫后余生的、带着巨大心疼的哭泣。“娘娘……您吓死奴婢了……您眼睛……您怎么……”她看着虞清欢那双通红的、写满疲惫和某种更深邃痛苦的眼睛,想问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边的心疼。

“没事……”虞清欢依旧维持着那抹极淡、极疲惫的笑容,声音轻得像叹息,“就是……贪嘴……吃坏了东西……有点……难受……”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目光掠过青霜哭得通红的眼睛,掠过她散乱的鬓发,掠过她因焦急奔跑而沾上尘土的裙角,最终落回自己沾满污秽的手和那半截竹签上。她轻轻晃了晃竹签,糖渍在夕阳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讽刺的光,“看……糖画……没了……走……走丢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像在呓语。“贪嘴”、“吃坏了东西”、“走丢了”……这些轻飘飘的词语,如何能解释她此刻通红的双眼、满身的狼狈和那几乎被抽干了灵魂的疲惫?

青霜一个字也不信!娘娘在宫里什么珍馐没吃过?怎会为了一支市井的糖画“贪嘴”至此?又怎会“吃坏东西”到要躲在这种肮脏角落呕吐哭泣的地步?娘娘身上一定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那通红的眼睛,分明是哭到极致、痛到极致才会有的模样!

可她看着娘娘那强撑着安抚她的、破碎的笑容,看着她拭泪时冰凉的指尖,看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荒原……青霜所有追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更汹涌的泪水和更紧的搀扶。她明白了,娘娘不想说。至少此刻,不想说。

“嗯……嗯!”青霜用力地点头,眼泪依旧不停地流,声音却努力放得平稳,“糖画没了……奴婢再给您买……买十支!一百支!娘娘,咱们回家……回宫好不好?天快黑了,外头冷……”她小心翼翼地用力,想将虞清欢搀扶起来。

虞清欢借着她手臂的力量,极其缓慢地、摇晃着站直身体。双腿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虚浮无力,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青霜瘦弱的肩膀上。站直的那一刻,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腹中那蛊虫似乎也因她动作的牵扯而躁动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再次软倒。

“好……回家……”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片通红的底色下,强行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支撑着她不再倒下。

青霜紧紧搀扶着她,主仆二人如同在惊涛骇浪中侥幸靠岸的残舟,相互依偎着,一步一挪,艰难地离开了那个肮脏、承载了她彻底崩溃的巷口,融入了归家(归笼)的人流。

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青石板路上,带着一种沉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悲伤。

回宫的路,漫长得像没有尽头。

虞清欢几乎是半闭着眼睛,任由青霜搀扶着,机械地迈动双腿。喧嚣的市声、归家的笑语、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所有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无法真正进入她的意识。她全部的感官和力气,都用来对抗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腹中那如影随形、带着贪婪吸吮感的搏动。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议,沉甸甸的疲惫感像湿透的棉被,一层又一层地裹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眼皮重若千钧,每一次抬起都耗费着巨大的意志力。大脑一片混沌,无法思考,只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黑暗的背景里沉浮:金黄的糖画碎裂的脆响,老婆婆错愕同情的眼神,腹中那诡异贪婪的搏动,沈念安冰冷手指递来的药瓶,染血的邪书上“穿肠破肚”的字样……还有那双在酒楼窗后,可能正注视着她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每想到此,一股冰冷的恨意混合着更深的无力感便席卷而来,让她几乎要再次瘫软下去,又被青霜更紧地搀扶住。

“娘娘,小心脚下。”青霜带着哭腔的提醒在耳边响起,带着十二万分的紧张。

虞清欢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扫过脚下。宫门那高耸巍峨、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森严桎梏的阴影,已经近在眼前。朱红的宫墙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压抑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呀”声,像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口。

一股混合着熟悉熏香、尘土和某种更深沉腐朽气息的宫苑之风扑面而来。

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沉重枷锁,“咔哒”一声,重新严丝合缝地铐在了虞清欢的脖颈和四肢上。市井间那短暂、虚幻的“自由”气息瞬间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抑。空气骤然变得粘稠冰冷,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枷锁的重量。

守门的侍卫、路过的宫人,看到贵妃娘娘如此狼狈不堪地被侍女搀扶着回来,无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震惊与窥探。那些低垂的眼帘下,是无声的惊涛骇浪。各种猜测如同阴暗角落滋生的苔藓,瞬间蔓延开来。

虞清欢对这些目光恍若未觉。她甚至没有力气去维持贵妃应有的仪态。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尘土的裙裾下摆,随着虚浮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扫过宫道那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却冰冷刺骨的青石板。青砖的缝隙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延伸、扭曲,如同一条条通往深渊的裂痕。

一步,一步,又一步。

宫道漫长,仿佛没有尽头。青霜的搀扶是她唯一的力量来源,支撑着她这具几乎被掏空的行尸走肉。腹中的蛊虫似乎也厌倦了躁动,蛰伏下来,但那沉重的、如同寄生般的存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非我”状态。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终于,昭阳宫那熟悉的殿门出现在视野里。

当殿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窥探的目光和冰冷的空气时,虞清欢紧绷到极致、强撑到极限的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了。

“娘娘,奴婢伺候您更衣梳洗……”青霜的话音未落。

虞清欢猛地、几乎是粗暴地挣脱了青霜的搀扶!她像一只终于挣脱了蛛网、却已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飞蛾,踉跄着向前扑去!目标不是华丽的贵妃软榻,不是铺着锦被的雕花大床,而是离殿门最近的那张——平日里供宫女短暂休息、铺着半旧素色棉垫的窄小矮榻!

她甚至来不及走到床边!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这扑跌的动作彻底抽干。在青霜惊恐的惊呼声中,虞清欢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直挺挺地、重重地扑倒在那张矮榻之上!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她的脸深深埋进了那带着阳光晒过味道、却略显粗糙的棉垫里。手臂无力地垂落在榻沿,手里那半截沾染了尘土和泪水的糖画竹签,终于从虚脱的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没有呻吟,没有呓语。

甚至连最细微的动弹都没有。

只有那身沾满市井尘埃和崩溃痕迹的湖蓝襦裙,随着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像一片被狂风暴雨彻底打落枝头、零落成泥的残叶,终于找到了它短暂安息的尘埃之地。

青霜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看着榻上那个蜷缩着的、毫无声息的背影,看着她散乱沾尘的发丝,看着她通红肿胀紧闭的眼睑,看着她那仿佛被整个世界压垮的、脆弱到极致的姿态……巨大的心疼和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她不敢上前,不敢触碰,生怕惊扰了这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的安宁。她只能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矮榻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榻沿,无声地、剧烈地抽泣着。昭阳宫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青霜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疲惫的洪流终于彻底淹没了虞清欢残存的意识。黑暗温柔(或者说残酷)地包裹上来。在陷入无梦(或者说无力承载梦境)的深沉昏睡前,只有两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在她混沌的意识深处:

到家了……

好累……

在无边无际、连疲惫都感觉不到的虚无黑暗中,虞清欢的意识并未完全沉寂,而是沉入了一片更深邃、更粘稠的混沌之海。这里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纯粹的感觉,如同沉入万米之下的冰冷海沟。

沉重。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岩压着,沉向永不见底的深渊。每一个细胞都灌满了铅水,每一次试图“呼吸”的意念,都如同在凝固的沥青中徒劳挣扎。

冰冷。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自己的脏腑之中渗透出来,丝丝缕缕,冻结着血液和神经。仿佛腹中那个寄生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阴寒的死气。

粘滞。思维如同陷入巨大的蛛网,每一个念头都沉重无比,运转得极其缓慢、艰难。想思考沈念安的阴谋,想思考秋猎的布局,想思考腹中蛊虫的威胁……这些念头刚刚冒头,就被那粘稠的黑暗包裹、拖拽,沉入更深的混沌,只留下一种无法掌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空洞。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虚无感。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被掏空的、冰冷的躯壳。委屈、愤怒、恨意、恐惧……这些不久前还汹涌澎湃的情绪,此刻都被这沉重的疲惫和虚无感稀释、冻结,沉入了意识之海的底部,只留下冰冷的麻木。连“自我”的存在感,都变得模糊不清。

在这片纯粹的、感官的炼狱中,唯一清晰的“存在”,是来自小腹深处那个被药物和秘术催生出的“伪胎”。

它不再是市集上那种贪婪的搏动。此刻,它更像是一个蛰伏在黑暗沼泽深处的、冰冷滑腻的活物。她能“感觉”到它——不是通过触觉,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灵魂层面的感知。它像一个冰冷的漩涡,无声地、持续地吮吸着。吮吸着她的生命力,她的热量,她残存的精神力。每一次无声的吮吸,都让那沉重的疲惫感加深一分,让那骨髓深处的寒意更浓一分。

这种被寄生、被蚕食的感觉,比任何清晰的痛苦都更加令人绝望。它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如同跗骨之蛆,宣告着她对这具身体控制权的彻底沦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虚无和蚕食感中,一点极其微弱、极其突兀的“东西”,如同投入死水的微尘,在她混沌的意识深处漾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那似乎是一缕……甜味。

不是糖画那种齁人的、带着烟火气的甜。而是一种极其淡薄、极其虚幻的、仿佛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草木的清甜。淡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意,像寒夜里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粒火星,微弱地抵抗着那无边的冰冷和黑暗。

这缕虚幻的清甜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源头。紧接着,那腹中冰冷的吮吸感似乎被这缕异样的气息微微扰动了一下,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凝滞?仿佛那冰冷的漩涡遇到了某种让它陌生、让它产生瞬间迟疑的东西。

但这凝滞感同样转瞬即逝。冰冷的吮吸感立刻恢复如初,甚至带着一种被冒犯般的、更加强势的吞噬意志,更加疯狂地攫取着她的生命力,似乎要将那缕微不足道的暖意彻底碾碎、吞噬。

虞清欢的意识在这剧烈的拉扯和更深沉的吞噬感中,彻底沉沦,坠入了连感觉都彻底消失的、绝对的黑暗深渊。

昭阳宫内,烛火跳跃,将她蜷缩在矮榻上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长成一个巨大而扭曲的、沉默的剪影。青霜跪在榻边,终于也支撑不住,头枕着臂弯,在极度的疲惫和担忧中,沉沉睡去。只有那半截掉落在金砖地上的糖画竹签,在烛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而讽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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