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的夜,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白日里强撑的喧嚣早已褪尽,只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虞清欢从暖阁出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每一步落下,都感觉不到坚实的触感,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腹中那如影随形、冰冷沉重的悸动,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精气神。
月光吝啬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院中嶙峋山石和枯败花木的轮廓,投下扭曲怪诞、如同鬼爪般的阴影。夜风带着深秋的刺骨寒意,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呜咽,更添几分凄凉。
她拒绝了青霜的搀扶,固执地要自己走回寝殿。那只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一种在无边绝望中徒劳地想要抓住的、最后一点对身体的掌控感。她扶着冰冷的廊柱,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抬脚都耗费着巨大的意志力。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紧贴在冰凉的肌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熟悉的庭院景象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扭曲、变形。
快了……就快到了……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目光死死盯着寝殿那扇紧闭的、在月光下泛着幽暗光泽的殿门。那是她暂时的避难所,是能让她卸下所有伪装、蜷缩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角落。
然而,就在距离殿门不过十余步之遥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腹中那冰冷蛊胎核心的剧烈吸噬感,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彻底激怒,猛地爆发开来!
这一次,不再是贪婪的吮吸,而是狂暴的掠夺!
仿佛无数根冰冷的、带着倒刺的触手,在她脏腑深处疯狂地搅动、撕扯!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血液如同倒灌的冰河,疯狂涌向那冰冷的漩涡!眼前骤然被浓稠的黑暗吞噬!耳中嗡鸣作响,所有的声音——风声、落叶声、甚至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都瞬间远去,只留下一种灵魂被硬生生拖拽出躯壳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呃……”
一声微弱的、破碎的闷哼从她唇间逸出。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傀儡,猛地向前一软!支撑着身体的意志力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她甚至来不及伸手扶住近在咫尺的门框,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前栽倒!
“噗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额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瞬间传来的剧痛却遥远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头,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渗入鬓发。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华丽的宫装铺散开来,如同被风雨摧残后凋零的残花。她试图挣扎,手指徒劳地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抓挠了几下,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黑暗如同潮水,温柔又残酷地彻底淹没了她的意识。
月光惨白,无情地笼罩着庭院中这具蜷缩在冰冷金砖上、毫无生息的躯体。额角的血迹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暗红色。夜风吹过,卷起她散乱的发丝,拂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更显凄楚无助。
就在虞清欢栽倒的庭院对面,隔着一方小小的莲池和几丛萧疏的修竹,昭阳宫最高的藏书阁顶层,一扇不起眼的雕花木窗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
沈念安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静静地伫立在窗前。靛青色的常服几乎与窗棂的暗影融为一体。月光吝啬,只勾勒出他挺拔而瘦削的侧影轮廓,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他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他的目光,穿透莲池氤氲的薄薄水汽和摇曳的竹影,如同最精准的冰锥,牢牢锁定在庭院中那个挣扎挪动的、单薄脆弱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扶着廊柱,一步一挪,如同背负着无形的万钧重担。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看着她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在夜风中迅速冷却。看着她倔强地挺直腰背,却又在每一步踉跄中泄露着摇摇欲坠的虚弱。
他看得无比清晰。
清晰得能“看”到她每一次呼吸的艰难,能“感觉”到她体内那蛊胎持续不断的、冰冷沉重的悸动,如同最精准的感应器,将她的痛苦和虚弱同步传递给他这个“饲主”。
当看到她因蛊胎狂暴反噬而骤然软倒、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鲜血蜿蜒而下的瞬间——
沈念安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青瓷杯壁细腻的冰裂纹,在他指尖的力道下发出细微的、几近呻吟的声响。杯中冰冷的茶水,映着他此刻毫无表情的脸,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骤然翻涌起剧烈而幽暗的漩涡!
一种极其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他冰封已久的心脏深处!
那痛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清晰,让他猝不及防!像一根早已锈死、深埋的弦,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拨动,发出的不是清音,而是撕裂般的、喑哑的悲鸣!
为什么?
他应该冷眼旁观。她不过是他精心饲养的容器,一件承载着蛊胎、用以攫取最终利益的工具。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崩溃,甚至她的死亡,都应该是他计划中早已计算好的、可以承受的代价的一部分。看着她被蛊胎折磨,看着她走向毁灭,他应该感到掌控的快意,感到棋局推进的冷静。
可为什么……当看到她像一片残叶般无助地跌落在冰冷的地面,额角绽开刺目的血花,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消散时……胸腔里翻涌的,不是快意,不是冷静,而是这股该死的、陌生的、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的刺痛?!
还有那随之而来的、更加汹涌的……烦躁!
一种如同困兽般、找不到出口的、无处发泄的狂躁!仿佛精心构筑的铜墙铁壁,被这猝不及防的剧痛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某种被囚禁了太久的、危险的东西正试图破笼而出!
他猛地闭了闭眼,试图压下这失控的情绪。然而,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断魂坡上,她蜷缩在肮脏巷口,一边呕吐一边哭骂他疯子魔鬼时,那破碎凄厉的绝望……
*青帷凤驾内,她嘴角染血,因蛊胎反噬而痛苦蜷缩,却在他强行灌入鲜血时眼中迸发的惊骇与屈辱……
*暖阁窗边,她苍白消瘦,笨拙却专注地给孙嬷嬷喂药时,那褪去所有锋芒、只剩下小心翼翼守护的侧影……
*还有此刻,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玩偶,无声无息地伏在冰冷的地砖上,月光照着她额角的血迹,如同一幅凄绝的祭图……
这些画面交织、碰撞,如同最锋利的冰凌,反复切割着他试图维持的冷酷外壳。那陌生的刺痛感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燎原的野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混账!”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沈念安紧抿的唇齿间迸出。他猛地抬手,将手中那杯冰冷的茶水狠狠泼向窗外!
“哗啦——!”
水珠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落入下方幽暗的莲池,激起细碎的水花和涟漪,转瞬即逝。如同他此刻失控的情绪,短暂爆发后,只留下更深的空洞和冰冷。
他死死盯着庭院中那个伏在地上的身影。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一股强烈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冲下去!把她抱起来!抱离那冰冷的地面!用内力压制她体内狂暴的蛊胎!甚至……甚至强行将那该死的“东西”取出来!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诱惑着他。
然而,就在脚步即将迈出的瞬间——
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锁,更凶狠地勒紧了他的脖颈!
不能!
她是棋子!是容器!是通往最终目标的、不可或缺的祭品!一旦此刻心软,一旦打破这饲血的平衡,之前所有的布局、所有的牺牲、包括他割腕饲血的代价……都将功亏一篑!他沈念安,九千岁,权倾朝野,算无遗策,怎么能被一个棋子、一个工具所左右?怎么能被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刺痛和烦躁所击溃?
更重要的是……取出来?现在取出来,她必死无疑!《巫蠹孕术》上写得清清楚楚,蛊胎已成,与母体血脉相连,强行剥离,宿主顷刻间精血枯竭而亡!
她死了……他长久以来等待的“果实”怎么办?他精心策划的棋局怎么办?
不!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轻笑从沈念安唇边溢出,带着浓浓的自我厌弃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强行将迈出的脚步钉在原地,如同最坚固的磐石,承受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撕裂感。
他看着她。看着她额角的血在月光下慢慢凝结成暗红色的痂。看着她散乱的发丝被夜风吹拂。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在深秋的寒意中无意识地微微蜷缩……
胸腔里那尖锐的刺痛和无处发泄的烦躁,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情绪所取代——一种带着血腥味的、强烈的占有欲和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怒意!
她的命是他的!她的痛苦是他的!她的挣扎和崩溃也是他的!只有他才有资格决定她何时承受,何时解脱!这蛊胎的反噬,这深夜的栽倒,这额角的鲜血……都是她作为容器和祭品必须承受的代价!是她忤逆他、试图挣脱掌控的惩罚!
他凭什么要心软?凭什么要为一个工具失控?
沈念安眼中翻涌的情绪风暴渐渐平息,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更加幽暗寒冷的死寂。那点因她栽倒而起的波澜,被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镇压、冰封。他缓缓收回视线,不再看庭院中那个脆弱的身影,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暂时失去功能的器物。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扇让他失控的窗口。靛青色的身影在阴影中显得愈发孤绝冰冷。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却如同被无形的钩子挂住,再次不由自主地瞥向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庭院。
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
他看到的不再是此刻伏在冰冷地砖上的虞贵妃。
他看到的是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倒在冰冷雨夜里、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小安子。
那个被抛弃、被凌辱、被踩在泥泞里,如同野狗般挣扎求生的自己。那时,他也曾如此渴望过一丝温暖,一点援手,一个……能将他拉出深渊的人。
这瞬间的重叠,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那刚刚被强行压下的刺痛和烦躁,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轰然爆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灼人!
沈念安的身形猛地僵住!
他背对着窗户,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头那灭顶般的惊涛骇浪!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这个倔强、算计、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人,总能一次次地、如同最精准的毒刺,扎进他层层防御下最不堪回首的旧伤?!
他猛地回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劲风!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再次死死钉在庭院中那个毫无知觉的身影上!赤红的血丝瞬间弥漫了眼底!翻涌着暴戾、挣扎、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毁灭欲!
不是毁灭她。
而是毁灭那个在她身上看到自己不堪过去的……自己!
“虞、清、欢……”三个字,如同从牙缝中、从灵魂深处、裹挟着血腥和冰渣,一字一顿地挤出。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寂静的藏书阁顶层回荡,充满了无法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复杂与痛苦。
你真是……本督的劫!
他最终也没有踏出那扇窗。
只是如同最孤独的困兽,被囚禁在自己的心狱里,任由那无声的风暴,将灵魂寸寸凌迟。月光穿过窗棂,将他僵立在阴影与光影交界处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一柄即将断裂的、染血的孤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