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沥青底部,每一次试图挣脱上浮,都被无形的巨力拖拽着坠回更深的黑暗。没有梦魇,只有一片纯粹的、连疲惫都感觉不到的虚无。直到一股温热湿润的触感,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反复擦拭着她的额角,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
“唔……”虞清欢极其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过了好几息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青霜哭得红肿如桃子的眼睛,还有那张写满惊恐、担忧和巨大心疼的脸。小丫头手里攥着一块被温水浸透、沾着淡红色血渍的棉帕,正颤抖着擦拭她额角已经凝结的伤口。
“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青霜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吓死奴婢了!奴婢该死!奴婢不该让您一个人回来的!呜呜呜……”
额角的钝痛和记忆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清晰地浮现出来。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栽倒时沉闷的撞击,蛊胎那狂暴到撕裂灵魂的吸噬感……虞清欢下意识地想抬手去碰额角的伤,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连抬起一寸都无比艰难。全身的骨头如同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酸痛无力。最可怕的是腹中那冰冷的沉坠感,虽然不再狂暴,却像一块巨大的、不断释放寒气的冰坨,牢牢地坠在脏腑深处,持续不断地汲取着她残存的热量和力气,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绝望的虚弱。
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丝毫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任由青霜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在她背后垫上柔软的靠枕。身体的每一个移动都牵扯着酸痛和腹中那如影随形的悸动。
“水……”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
青霜慌忙端来温热的参汤,用细瓷小勺,一点一点地喂到她唇边。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却无法驱散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那深入骨髓的空洞感。
她靠在柔软的引枕上,微微侧着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窗棂透进来的、惨淡的秋日天光上。眼神灰败,如同一潭死水,不起半点波澜。精致的宫装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衬得她本就苍白憔悴的脸更是毫无血色,像一尊即将碎裂的薄胎白瓷。额角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敷上了清凉的药膏,被额发半掩着,像一道无声的、屈辱的烙印。
青霜看着她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心如刀绞。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喂着参汤,一边哽咽着诉说:“娘娘,您昏迷了大半夜,天快亮才被值夜的春杏发现……奴婢吓死了!太医来瞧过,说您急怒攻心又遭外力撞击,气血两亏,内腑震荡,加上……加上胎气不稳,必须静养,万不能再劳神动气……”她顿了顿,看着虞清欢毫无反应的脸,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哀求,“娘娘,您……您说句话好不好?您别吓奴婢……”
虞清欢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濒死的蝶翅。她缓缓转动眼珠,视线落在青霜满是泪痕的脸上,那目光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某个未知的、更绝望的深渊。
说话?
说什么?
说她被一个魔鬼在体内种下了噬主的怪物?
说她的命和那怪物的命都捏在魔鬼手里,等待被“享用”或被“吃掉”?
说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只是一个被蚕食殆尽的容器?
无穷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涌上来,淹没了她所有残存的意念。她甚至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极其缓慢地、重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
青霜看着她这副生无可恋、拒绝一切沟通的姿态,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敢再出声惊扰。她只能无声地跪坐在脚踏边,用温热的湿帕子一遍遍擦拭着虞清欢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寝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更漏缓慢滴答的声音,如同在为这具残破的生命倒计时。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日头渐渐升高,惨淡的天光被明亮的秋阳取代,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照不进虞清欢紧闭的眼帘和冰冷的心湖。
腹中的蛊胎在沉寂中持续释放着阴寒的吸力,如同最耐心的蛀虫,一点点啃噬着她残存的生命力。身体的极度虚弱反而让这种被寄生的感觉更加清晰、更加令人作呕。虞清欢的意识在半昏半醒间沉浮,如同一叶在惊涛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孤舟。她甚至开始渴望彻底沉入那片无梦的黑暗,或许那里才是最终的解脱。
就在这意识混沌、疲惫与绝望交织的深渊边缘——
“圣旨到——!贵妃虞氏接旨——!”
一声尖利、高亢、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内侍宣旨声,如同淬了冰的利刃,骤然撕裂了昭阳宫寝殿内凝滞的死寂!
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狠狠撞在虞清欢混沌的意识上!
她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猛地掀开!
那双灰败死寂的眼眸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被强行从深渊中拽起的火星,倏然闪现!尽管微弱,却带着一种本能的、对“圣旨”二字刻入骨髓的警觉!
青霜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脚踏上跳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皇上?!皇上怎么会突然下旨?!还指名道姓要娘娘接旨?!娘娘现在这个样子……
“娘娘!是……是圣旨!”青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惊恐和无措。
虞清欢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让她本就冰冷的四肢更加僵硬!
皇帝?
那个缠绵病榻、形同傀儡的老皇帝?
他怎么会突然召见她?在她刚刚经历了刺杀、昏迷、蛊胎反噬,虚弱得连手指都难以动弹的时候?
疑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混乱的思绪。是皇后又使了什么阴招?是沈念安在背后操纵?还是……皇帝本身,终于要从那层昏聩的表象下,露出他真正的意图?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恐惧、警惕、疑惑、还有一丝被强行从麻木中拽起的、冰冷刺骨的清醒,瞬间冲散了那沉沦的绝望!
身体的本能快于虚弱的意志。她几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撑起身体!动作牵动了额角的伤口和内腑的震荡,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和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头涌上腥甜。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扶……扶我起来!”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灰败的眼中,那点微弱的火星迅速燃烧成冰冷的寒光。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新的阴谋陷阱,圣旨当前,她必须接!
“娘娘!您的身子……”青霜看着主子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心疼得直掉眼泪。
“快!”虞清欢厉声打断,眼神锐利如刀。她知道自己的状态有多糟,但更清楚抗旨不遵的后果!尤其是在这风口浪尖!
青霜不敢再犹豫,慌忙用力搀扶。虞清欢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虚软得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青霜身上。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额角刚刚凝结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渗出血丝,腹中的蛊胎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强行凝聚的意志和身体的剧烈负担,传来一阵冰冷尖锐的悸动,如同警告。
短短几步路,如同跨越刀山。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虞清欢死死咬着唇,尝到自己鲜血的腥甜,用这剧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她必须撑住!她不能在圣旨面前倒下!
终于,在青霜的全力支撑下,虞清欢踉跄着走到寝殿外间的正厅。她甚至来不及整理散乱的鬓发和沾染血污的额角,只示意青霜帮她披上一件素色的外袍,勉强遮住寝衣的狼狈。
正厅中央,传旨的内侍总管高公公早已肃立等候。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高公公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在虞清欢被搀扶出来的瞬间,那锐利的目光便如同探照灯般,毫不掩饰地扫过她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额角渗血的伤口,以及那虚浮得几乎无法站稳的脚步。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虞清欢如此狼狈的状态也感到一丝意外。但宫规森严,圣旨如天威,容不得半分迟疑。
“贵妃虞氏,接旨——!”高公公清了清嗓子,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威严。
虞清欢强忍着眩晕和腹中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在青霜的搀扶下,艰难地、缓缓地屈膝,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膝盖触地的瞬间,一股钻心的寒意和虚弱感让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全靠青霜死死架住才没有栽倒。她垂下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额角的伤口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只露出苍白脆弱的下颌线条。
“臣妾……接旨。”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重伤后的气若游丝,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正厅里。
高公公展开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清晰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贵妃虞氏,秉性柔嘉,夙著温恭。然秋狩惊变,受创于宵小,朕心甚为轸念。今龙体稍安,思及贵妃侍奉之辛劳,感念其腹中皇嗣之贵重。特召贵妃虞氏,于未时三刻,移驾紫宸殿西暖阁伴驾。朕有要事相询,亦期天伦之乐,共话家常。望贵妃善自珍摄,勉力前来,勿负朕望。钦此——!”
要事相询?
共话家常?
天伦之乐?
圣旨的内容如同一个个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虞清欢混乱的思绪上!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理解的违和感!
缠绵病榻、连朝会都极少露面的老皇帝,突然“龙体稍安”了?在她刚刚经历生死刺杀、虚弱不堪的时候,突然“感念”她了?还要和她这个“贵妃”共话家常?谈天伦之乐?更荒谬的是,还特意点明她“腹中皇嗣之贵重”?!
这绝非常理!这背后必有深意!是试探?是陷阱?还是……那所谓的“要事”,与沈念安有关?与这腹中的蛊胎有关?或者……与那块龙纹玉佩有关?!
巨大的疑惑和冰冷的警惕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高公公念完圣旨,卷起卷轴,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虞清欢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贵妃娘娘,领旨谢恩吧?”
“臣妾……”虞清欢艰难地抬起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臣妾领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最后的颂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力竭后的颤抖。
青霜连忙用力,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她搀扶起来。虞清欢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冰冷的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再次昏厥。
高公公将圣旨交到青霜手中,目光在虞清欢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皇上心系娘娘凤体与皇嗣安危,特命奴才传旨。未时三刻,暖阁觐见,请娘娘务必……勉力而行。”他刻意加重了“勉力而行”四个字,带着明显的暗示和压力。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两名小太监转身离去,留下满室凝重的气氛和摇摇欲坠的虞清欢。
“娘娘!您怎么样?”青霜看着主子毫无血色的脸和额角再次渗出的血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虞清欢靠在青霜身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深处的剧痛。腹中的蛊胎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旨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所刺激,传来一阵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悸动,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感?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颤抖,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冰冷的异物感从未如此清晰。灰败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疑惑、警惕和一种被无形大手推向未知深渊的巨大不安。
老皇帝……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未时三刻的暖阁之召,究竟是福是祸?是生机……还是另一场更致命的猎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