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前的汉白玉阶,冰冷坚硬,寒意透过薄薄的宫鞋底,瞬间刺入虞清欢早已麻木的脚心,沿着小腿骨一路向上蔓延,直抵心脏。每一步踏上去,都像是踩在万年不化的玄冰之上,又像是踏在通往深渊的刀锋之上。那巍峨的、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宫殿投下的巨大阴影,沉沉地笼罩着她,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吞噬。
青霜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着她,两人如同暴风雨中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在肃杀的死寂中艰难地向上挪动。
每一次抬脚,虞清欢都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腹中那团冰冷的沉坠感随着靠近殿门而愈发清晰、凝实,如同一个活物在苏醒,在无声地催促。额角被脂粉遮掩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下都传来尖锐的搏动,内腑的震荡更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翻涌。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更尖锐的痛楚来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明。
高公公面无表情地在前方引路,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两侧披甲执锐的侍卫如同冰冷的石雕,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她苍白如纸的脸和虚浮的脚步。那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审视、漠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仿佛在看着一个注定走向祭坛的牺牲品。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巨大的、描金绘龙、散发着沉檀木特有幽香的殿门近在咫尺。门缝里,透出殿内更加浓郁、更加沉滞的药味和龙涎香混合的气息,浓得几乎化不开,带着一种陈腐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高公公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对着紧闭的殿门,用一种平板无波却又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清晰而恭谨地通禀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奉旨觐见——!”
那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空旷的殿前激起短暂的回响,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死寂吞没。
殿内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回应。
仿佛那扇巨大的门后,只是一片虚无的深渊。
虞清欢的心猛地悬到了嗓子眼。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所有的感官在极致的压力和虚弱下被强行放大。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听到青霜压抑在喉咙里的、细碎的抽气声。她甚至能“听”到,殿内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某种液体滴落的声音?嗒……嗒……嗒……规律得令人心悸。
腹中的蛊胎,在这片死寂的等待中,也陷入了绝对的静止。然而,这静止比任何悸动都更可怕。它像一条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将所有的贪婪、渴望和冰冷都压缩到了极致,蓄势待发。它在等待。等待那扇门开启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虞清欢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和腹中那致命的压迫感碾碎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摩擦声响起。
那两扇巨大的、沉重的、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殿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比门外浓郁百倍的、混杂着陈腐药味、名贵龙涎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朽木般衰败气息的冰冷气流,猛地从那缝隙中涌了出来,扑面而来!虞清欢被这股气流冲得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全靠青霜死死架住才没有栽倒。那气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腐朽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缝隙后,并非想象中灯火通明的大殿,而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昏暗的空间。光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吞噬了,只有靠近门缝的地方,才勉强映照出一小片区域。那里,一个穿着深青色内侍服、面色苍白得如同纸人、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生气的年轻太监,如同幽灵般垂首侍立。
“贵妃娘娘,请。”高公公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侧身让开了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的目光落在虞清欢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没有丝毫催促,却比任何催促都更具压迫力。
门内,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腐朽。门外,是冰冷的汉白玉阶和无数道窥探的目光。
虞清欢搭在青霜手臂上的指尖,冰冷得如同冰块,深深掐进了青霜的皮肉里。青霜疼得一个哆嗦,却不敢吭声,反而更加用力地支撑住主子摇摇欲坠的身体。
不能倒下。绝不能倒在这里。
虞清欢闭上眼,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那混杂着腐朽与龙涎的冰冷空气。那气息如同毒气般呛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却奇迹般地让昏沉的意识强行凝聚了一瞬。再睁开眼时,那双灰败死寂的眼眸深处,所有的痛苦、恐惧都被强行压榨、燃烧,化作最后一丝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迈开了脚步。
极其缓慢地,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踏入了那道狭窄的、如同通往地狱之口的缝隙。
浓重的黑暗和沉滞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身后的殿门,在她和青霜完全进入的刹那,便被那纸人般的太监悄无声息地、沉重地合拢了!
“哐当”一声闷响。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响。
也仿佛隔绝了她最后一丝生路。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远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鬼火般摇曳的烛光,在浓重的黑暗深处指引着方向。那股腐朽衰败的气息浓郁得令人作呕,混杂着浓烈的药味,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空气冰冷而粘稠,如同胶水般包裹着身体,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
青霜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搀扶着虞清欢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娘娘……这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死寂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虞清欢没有说话。她的全部心神都用来对抗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和身体内部濒临崩溃的痛苦。腹中的蛊胎,在进入这绝对黑暗的瞬间,竟猛地一缩!随即,一股比在外面强烈百倍、清晰百倍的……“共鸣”感,如同无形的锁链,骤然从黑暗深处延伸出来,狠狠攫住了它!那冰冷的核心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狂喜!一种终于回归母巢般的兴奋!
这感觉让虞清欢毛骨悚然!她死死咬住嘴唇,腥甜的血味在口腔弥漫,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强迫自己跟随前方那点微弱的烛光前进。
引路的太监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脚步无声,只在拐弯处,那点烛光才会极其短暂地停顿一下。脚下是光滑冰冷的金砖地面,两侧是深邃无边的黑暗,仿佛隐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怪物。只有偶尔经过某个巨大的、被厚厚帷幕遮挡的窗棂时,外面惨淡的秋阳才能勉强透过一丝微光,映照出帷幕上繁复而狰狞的蟠龙纹路,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鳞片。
不知在黑暗中行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重厚重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帷幕。那点烛光终于停了下来。前方,隐约可见一扇稍小的、同样紧闭的门扉轮廓。门的上方,似乎悬挂着一块匾额,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勉强辨认出“西暖阁”三个模糊的金字。门缝里,透出比外面稍亮一些的光线,还有……更加浓郁的药味,以及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朽木摩擦般的、缓慢的呼吸声?
腹中的蛊胎在这扇门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躁动!那冰冷的悸动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她的脏腑深处,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渴望扑入其中的疯狂!那“共鸣”的呼唤感强大到几乎要撕裂她的意识!
高公公无声地走到门前,对着门内,用一种比刚才更加恭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的声音,低低通禀道:“皇上,贵妃娘娘到了。”
门内,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那细微的、如同风穿过枯树洞般的呼吸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片刻的死寂后。
“进……来……”一个极其沙哑、干涩、破碎不堪,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的声音,从门缝里幽幽地飘了出来。那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和……腐朽感。
高公公立刻躬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更加明亮一些的光线混合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药味,瞬间涌了出来。同时涌出的,还有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仿佛凝聚了千年龙气又混杂着行将就木之腐朽的、无法形容的……“气息”!
这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拍打在虞清欢身上!
“唔——!”她闷哼一声,身体如遭重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腹中的蛊胎在这股气息的冲击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暴兴奋!那冰冷的吸噬感瞬间飙升到了极致,疯狂地榨取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仿佛一个饿极了的饕餮,终于嗅到了绝世珍馐的气息!
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青霜惊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她下滑的身体。
就在这意识模糊、身体崩溃的边缘,虞清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头,灰败死寂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目光,穿透了门内氤氲的药气和昏黄的光线,死死地钉在了暖阁深处!
西暖阁内光线依旧昏暗,只点了几盏长明宫灯,跳跃的烛火在巨大的空间里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浓得几乎化不开的药味和沉檀香、龙涎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腻的苦涩。
暖阁深处,一张巨大的、明黄色的龙榻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榻上层层叠叠铺陈着明黄锦被,一个枯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深陷其中,如同一截行将腐朽的枯木。那便是大胤王朝名义上的主宰,缠绵病榻已久的皇帝。
然而,虞清欢的目光只在那个枯槁的身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因为,就在龙榻旁,距离那枯槁身影不过咫尺之遥的地方,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上——
端坐着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更绝不该如此从容不迫地出现在皇帝寝宫暖阁之中的身影!
那人一身玄色织金云纹锦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松,与这满室的腐朽衰败气息格格不入。他微微侧身对着门口的方向,修长如玉的手指正随意地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玉佩的龙纹在昏黄的烛光下,流转着幽微而熟悉的光泽!
他缓缓地、极其优雅地转过头来。
烛光跳跃着,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薄而优美的唇线,下颌线清晰而冷硬。然后,是那双眼睛。
那双深邃如同寒潭、此刻正清晰地映着虞清欢摇摇欲坠、狼狈不堪身影的凤眸。
眸底深处,没有一丝意外,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如同神明俯视蝼蚁般的淡漠。以及,在那淡漠之下,一丝若有若无、如同欣赏猎物濒死挣扎般的……玩味。
沈念安!
竟然真的是他!
那个魔鬼!那个在她体内种下噬主蛊胎、掌控着她生死的魔鬼!此刻,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紫宸殿西暖阁内,坐在垂死老皇帝的龙榻之畔!
如同此地真正的主人!
巨大的冲击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虞清欢混乱的脑海!将她强行凝聚的最后一丝意志力炸得粉碎!
“呃啊——!”
一声痛苦绝望到极致的嘶鸣终于冲破了她死死咬住的唇齿!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在青霜绝望的哭喊声中,带着腹中那因感应到源头而彻底疯狂的蛊胎带来的撕裂般的剧痛,重重地向前栽倒!
意识彻底沉沦前,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清越、温润,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句句淬着剧毒的冰棱,清晰地穿透了龙榻上那如同朽木摩擦般的微弱呼吸声,回荡在这死寂的暖阁之中:
“啧,看来这‘珍馐’,是饿得狠了……真是心急的……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