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脚步声与调笑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庭院深处，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虞清欢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额头顶着坚硬的木纹，仿佛想从那冰冷中汲取一丝清醒。谢临风那句戏谑的“金屋藏娇”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在她心上。金屋？分明是华美的囚笼！而她，就是那只被折断了翅膀、徒劳地啄着金栅栏的雀鸟。
腹中那暂时蛰伏的蛊胎，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翻腾的屈辱和恨意，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冰冷的悸动，如同沉睡毒蛇在梦中呓语。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压制那令人作呕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锁匙转动声。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青霜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看到坐在地上的虞清欢，她吓了一跳，慌忙放下药碗去搀扶：“娘娘！您怎么坐在地上？仔细着了凉！”
虞清欢任由青霜将自己扶起，坐到窗边的软榻上。窗外的暮色已浓，将精致的小院染上一层沉郁的蓝灰色。她望着那片不属于她的天地，心中的疑窦如同藤蔓般疯长。
“青霜，”她接过药碗，指尖感受着瓷碗温热的触感，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我昏睡这两日，昭阳宫……可有人来过？”
青霜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皇后娘娘……派人来问过娘娘的‘病情’，还送了些滋补的药材，都被督主……派人婉拒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皇后娘娘的人……似乎很不高兴，言语间……颇有微词。”
虞清欢的心猛地一沉。皇后！那个表面雍容华贵、内心阴毒如蛇的女人！她派暗桩潜伏昭阳宫，伺机而动，绝不仅仅是为了看场好戏！沈念安昨夜那句“坐收渔利”绝非虚言。皇后定是算准了她对沈念安的恨意，甚至可能……暗中推波助澜，就等着她行刺失败或成功，好以“谋害朝廷重臣”或“护驾不力”等罪名，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她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门口阴影里的颀长身影。
沈念安斜倚着门框，墨蓝色的衣袍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他手里把玩着那枚白玉扳指，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淡漠，仿佛早已看穿她心中所想。
“皇后……”虞清欢放下药碗，直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在昭阳宫布下的陷阱……皇上……知道吗？”
这是她最大的疑团。皇后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她宫中安插暗桩，甚至可能诱导她对沈念安动手，难道皇帝就真的毫无察觉？那个缠绵病榻、看似昏聩的老皇帝，究竟是真正的傀儡，还是……这一切都在他默许甚至纵容之下？那块龙纹玉佩的指向，沈念安那句“盛宴的主人”，老皇帝那垂死的呻吟……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沈念安的动作顿住了。
扳指在他修长的指间停止了转动。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如同寒潭深渊的眼眸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幽邃，里面翻涌着虞清欢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冰冷的嘲弄，又像是某种更深沉、更晦涩的东西。暮色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将他本就莫测的神情衬托得愈发难以捉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归巢鸟雀的几声啼鸣，显得格外刺耳。
虞清欢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沈念安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皇帝……或许并非全然不知。他或许就在那重重帷幕之后，冷眼旁观着这场围绕他病榻展开的、血腥的权力游戏。她虞清欢，连同腹中这个诡异的蛊胎，甚至包括皇后和沈念安本身，都不过是这盘巨大棋局上的一枚枚棋子！
“呵……”虞清欢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而空洞，带着浓浓的讽刺和自嘲。她移开目光，不再看沈念安，端起药碗，将里面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
沈念安依旧沉默着，只是那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更深了几分。
晚膳是青霜端进来的，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配着熬得软糯的粳米粥。虞清欢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沈念安不知何时离开了门口，但虞清欢能感觉到，这间看似平静的屋子，依旧笼罩在他无形的掌控之下。
用过晚膳，青霜伺候她洗漱。温热的水流滑过肌肤，却洗不去心头的疲惫和沉重。换上干净的寝衣，躺回那张柔软舒适却如同枷锁的床上，虞清欢闭上了眼睛。
青霜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了床边一盏小小的纱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寂静再次笼罩下来。
虞清欢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而陌生的绣花图案。腹中的蛊胎彻底安静了，仿佛陷入了沉睡，但那冰冷的存在感依旧清晰。沈念安喂给她的药，似乎真的暂时压制了它的凶性。
然而，身体暂时的安宁，却让心头的波澜更加汹涌。
皇后那张雍容却阴毒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
皇帝那枯槁的身影和微弱的呻吟，如同鬼魅。
沈念安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冰冷的掌控，如同跗骨之蛆。
还有……那枚龙纹玉佩冰冷的触感，那指向“盛宴”的恐怖预言。
“贵妃自己逃走了……”
沈念安傍晚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此刻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
逃走了？
皇后竟然对外宣称她逃走了？！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愤怒瞬间冲垮了虞清欢强装的平静！她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好一个皇后！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
若她行刺沈念安成功，皇后正好可以“平乱”为名，将她拿下，甚至当场格杀！
若她失败被擒或被杀，皇后便可以“贵妃受惊过度或自知罪孽深重潜逃”为由，彻底将她钉在耻辱柱上！一个潜逃的贵妃，一个可能带着“皇嗣”消失的妃嫔，无论死活，都足以成为皇后打击政敌、巩固权势的绝佳工具！她虞清欢的名声、虞家最后一点可能残存的清誉，都将被彻底踩入泥泞！甚至……可能牵连到她那早已在边关苦寒之地挣扎求存的父兄！
“无耻……卑鄙……”她咬牙切齿地低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指甲深深掐入锦被之中，几乎要将那柔软的丝绸撕裂！
愤怒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委屈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凭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想活下去！只想保护仅剩的家人！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将她当作棋子？当作祭品？当作可以随意践踏、随意牺牲的蝼蚁？！
沈念安！
都是因为他！
这个魔鬼！这个将她拖入这无底深渊的罪魁祸首！
“沈念安……你这个混蛋！禽兽！不得好死的阉狗！”她再也压抑不住，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被里，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冲破喉咙，破碎而绝望地逸散在死寂的房间里，“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脸颊下的锦被。滚烫的泪水灼烧着皮肤，却无法温暖心底那一片冰封的绝望。
“你把我关在这里……你让我变成这样不人不鬼……你毁了我的一切……”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的雏鸟，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发出悲鸣，“你满意了？你开心了？沈念安……我恨你……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委屈、恐惧、愤怒、无助、刻骨的恨意……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兄，想起了记忆中母亲温柔的笑脸，想起了虞府后院那棵开满白花的梨树……
“娘……”她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思念，“我好想你……我好怕……欢儿好怕……”
“这里好冷……好黑……没有人帮我……”
“他们都想害我……都想我死……”
“沈念安……他是个魔鬼……他把我关起来……”
“他还在我肚子里……放了个怪物……”
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仿佛那些早已逝去的亲人就在身边，能听到她绝望的呼唤。泪水浸透了鬓角，打湿了枕畔。她紧紧抱着锦被，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宽大的床上显得格外脆弱可怜。
不知哭了多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极致的情绪爆发耗尽了她的力气，加上药力的作用，浓重的疲惫感如同黑幕般沉沉压下。腹中的蛊胎依旧安静地蛰伏着，那冰冷的沉坠感仿佛也随着她哭累后的平静而变得模糊。
意识在泪水中沉浮，渐渐滑向混沌的边缘。
就在她即将坠入无梦的黑暗时，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抽噎声掩盖的响动，从门边传来。
吱呀——
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
一道颀长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
沈念安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他站在门边的阴影里，目光穿透昏暗的纱灯光线，落在床上那蜷缩成一团、兀自微微颤抖的身影上。她的脸还埋在锦被里，只露出凌乱乌黑的发顶和一小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压抑的抽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他那张在阴影中看不真切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在昏暗中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冰冷的审视，有掌控者的漠然，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幽微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般的……烦躁？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如同冰冷的雕塑。
床上的人似乎彻底哭累了，抽噎声渐渐停止，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只剩下身体偶尔无意识的、细微的颤抖，像一只受惊后终于力竭睡去的小兽。
沈念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床前。
昏黄的纱灯光线勉强勾勒出他墨蓝色衣袍的下摆。
他没有碰她。
没有叫醒她。
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眸看着那蜷缩在锦被中、显得格外单薄无助的身影。看着那被泪水浸湿的鬓角，看着那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
许久，久到窗外的月色都似乎偏移了几分。
他终于有了动作。
不是转身离开。
而是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弯下腰。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带着夜风的微凉，极其轻柔地、落在了虞清欢露在锦被外、微微颤抖的肩头。
他动作极轻地，替她将被角掖得更紧实了些，将那截脆弱的脖颈也严严实实地盖住。
做完这一切，那只手如同来时般无声地收回。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床上熟睡的人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阴影中晦暗不明。随即，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融入门外的黑暗之中。
门扉被极其轻微地合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只有那被仔细掖好的被角，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无声地证明着，那如同鬼魅般的男人，曾经来过。
而深陷在疲惫与悲伤梦魇中的虞清欢，对此一无所觉。只是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冰冷的气息拂过，让她无意识地往温暖的被子里更深地缩了缩，紧蹙的眉头，仿佛也因此而稍稍舒展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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