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欢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唤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做好了迎接那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冰冷噬咬的准备——那是腹中蛊胎每日清晨最“活跃”的时刻。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如期而至。
她怔住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腹中的动静。
没有尖锐的刺痛，没有狂暴的吸噬感。那团冰冷沉坠的存在依旧清晰地盘踞在深处，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温润柔韧的隔膜，变得异常……安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温顺。只有一种深沉的、饱足后的惰性，如同冬眠的蛇，懒洋洋地盘踞在温暖的巢穴里。
这前所未有的平静，让虞清欢几乎产生一种虚幻的错觉。她试探着坐起身，动作牵动了内腑，却只有隐隐的钝感，远非往日那撕心裂肺的折磨。她低头，指尖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隔着柔软的寝衣，能感受到那团冰冷的存在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平稳的节奏微微搏动着，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是因为……这个地方吗？”她喃喃自语，环顾这间陌生的卧房。晨曦透过半开的窗棂，将室内染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的、仿佛能安抚灵魂的气息。这感觉，与昭阳宫的压抑阴冷、紫宸殿的腐朽沉重截然不同。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她忽略的暖意，顺着指尖触碰腹部的地方悄然蔓延开。这暖意并非来自蛊胎本身，倒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温和地包裹着它，也滋养着她这具被掏空的“容器”。
这发现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沈念安的别院……竟有如此奇效？是他用了什么秘药，还是……这地方本身就有什么古怪？
青霜端着热水盆进来时，看到自家娘娘正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神情有些怔忡，但气色明显比昨日好了许多，脸上甚至透出一点久违的、极其浅淡的血色。
“娘娘！您醒啦！”青霜惊喜地放下水盆，“您今天气色真好！太医开的药果然有效！”
虞清欢回过神，没有纠正她。她接过温热的湿帕子，仔细擦拭着脸颊和脖颈。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了几分。腹中的平静让她久违地感到一丝……轻松？虽然这轻松如同悬在蛛丝上的水滴，脆弱得随时会坠落。
“外面……是什么样子？”她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忽然问道。被困在这个精致的牢笼里两日，除了这间屋子，她对这座沈念安的别院一无所知。
青霜一边帮她梳理有些凌乱的长发，一边道：“回娘娘，是个很漂亮的园子呢！奴婢早上出去打水时偷偷瞧了瞧，有假山，有小池塘，还有好多奴婢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树木，秋菊开得可好了！比御花园也不差呢！”
青霜的描述让虞清欢沉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秋菊……记忆深处，虞府后花园里也曾有一大片绚烂的秋菊，每到深秋，父亲总会带着她和哥哥在花丛中饮酒赏月，母亲则在一旁笑着嗔怪父亲贪杯……
一丝酸涩猛地涌上鼻尖，又被她强行压下。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半掩的窗扉。
一股清冽中带着寒意的秋风瞬间灌入，带着草木特有的芬芳和泥土的湿润气息。虞清欢被这凉风激得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寝衣。然而，扑面而来的景象却让她微微失神。
窗外果然如青霜所言，是一个极其雅致的庭院。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通向不远处的假山。假山旁一池碧水，倒映着澄澈的秋空和几片飘落的黄叶。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院墙处那一片开得正盛的秋菊。
并非皇家御苑中常见的名贵品种，而是大片大片金黄、橙红、深紫的野菊。它们肆意地生长着，在秋风中摇曳生姿，泼洒出浓烈而野性的色彩，如同燃烧的火焰，驱散了深秋的萧瑟，带来一种蓬勃的生命力。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花瓣上跳跃，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在花丛间跳跃嬉戏，发出清脆的鸣叫。
这生机勃勃的景象，与虞清欢心中那个阴鸷冷酷的沈念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几乎无法想象，那个在紫宸殿暖阁中如同魔神降世、掌控生死的男人，会拥有这样一处充满自然野趣的庭院。
“娘娘，早膳来了，是热腾腾的鸡丝粥和几样小菜！”青霜端着食案进来，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虞清欢转身，安静地用了早膳。鸡丝粥熬得软糯鲜香，熨帖了空荡的胃，也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腹中的蛊胎依旧安静，仿佛也沉浸在这难得的平和里。
用过膳，青霜收拾了碗碟出去。虞清欢独自留在房内。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明媚，秋菊绚烂的色彩不断诱惑着她。
那腹中的平静，窗外的生机，让她被囚禁多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一丝缝隙。
一个念头悄然滋生：就出去看看……只在门口，看看那些花……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一旦生出，便迅速缠绕住她的心。她走到衣柜前，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昨日那套淡紫色的衣裙——这是这里唯一属于她的、还算体面的衣服。
她拿起一把放在妆台上的小巧黄杨木梳，对着模糊的铜镜，略显笨拙地梳理着微乱的长发，勉强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深吸一口气，她走到门边。
出乎意料地，这一次，门锁并未从外面扣死。
她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微凉的、带着浓郁草木清香的秋风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她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踏出了这间囚禁了她两日的屋子。
脚底接触到冰凉光滑的青石板，让她瑟缩了一下，却奇异地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她沿着小径，慢慢走向那片燃烧的秋菊。
越靠近，那绚烂的色彩便越是夺目。金灿灿的如同熔金，橙红的似晚霞燃烧，深紫的又带着一种神秘的高贵。花瓣上还凝结着晶莹的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清冽中带着一丝微苦的菊香，沁人心脾。
虞清欢站在花丛旁，有些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气息。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驱散了衣衫的单薄带来的寒意。腹中的蛊胎似乎也享受着这份暖意，那冰冷的沉坠感似乎都淡去了一分。
她的目光被花丛深处一朵奇特的菊花吸引。它并非开得最大最艳，却有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姿态。花瓣是罕见的玉白色，只在边缘处晕染着一圈极淡的、近乎透明的浅紫色，花心处则是一簇嫩黄的花蕊，如同捧着一小簇阳光。在周围浓烈色彩的映衬下，这朵白菊显得格外清雅脱俗，遗世独立。
虞清欢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带刺的茎秆，轻轻触碰那柔软冰凉的花瓣。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凉意顺着指尖传来。
鬼使神差地，她微微用力，将那朵清丽的白菊折了下来。
花茎的断口渗出一点清亮的汁液。虞清欢捏着花茎，看着掌心这朵洁白无瑕、晕染着淡紫的花，心中一片宁静。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母亲还在时，也曾为她鬓边簪花，笑着说她的欢儿比花儿还美……
一丝久违的、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悄然扩散开。
她走到旁边一处较为平整的青石旁，借着石头光滑的表面，当作模糊的镜子。她微微侧头，手指有些笨拙地捏着那朵白菊，小心地别在鬓边那略显松散的发髻旁。玉白的花瓣衬着她苍白却精致的侧脸，那抹淡紫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发间的素淡，嫩黄的花蕊如同点睛之笔。
她调整着角度，努力想看清镜中的效果。看着石面上那个模糊却依稀可见、鬓边簪花的女子身影，一丝极淡的、几乎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悄然爬上了她的唇角。
这一刻，没有皇后，没有皇帝，没有蛊胎，也没有沈念安。只有阳光，清风，秋菊，和一个暂时忘却了所有苦难、只想问一声“好不好看”的平凡女子。
“青霜？”她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少女般的雀跃和期待，笑着转过身来，“你看这花……”
话音戛然而止。
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被投入冰窖。
身后站着的，哪里是捧着点心回来的青霜！
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几步开外的小径上。一袭墨色暗金云纹锦袍，更衬得他身姿如松，气势迫人。晨曦的金辉落在他肩头，却无法融化他周身那沉凝如渊的气息。
沈念安！
他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模样——鬓边簪着一朵清丽的白菊，脸上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褪去的、近乎天真的笑意。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颈项线条和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截精致的锁骨，淡紫色的衣裙在秋风中轻轻拂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雕面具。目光在她鬓边的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缓缓下移，掠过她纤细的脖颈，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因惊愕而瞬间瞪大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眸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秋菊的香气，鸟雀的鸣叫，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沈念安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如同两个冰冷的漩涡，要将她的灵魂都吸摄进去。
虞清欢的心跳在瞬间停止，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巨大的惊恐和难言的窘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寒意直透心底。
完了！
怎么是他！
自己刚才那副样子……他全看见了？！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脸颊如同火烧般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鬓边那朵花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块烙铁般灼烧着她的肌肤。
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慌乱地想要将鬓边的花扯下来——这个动作本身，就泄露了她此刻的狼狈和心虚。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花瓣的刹那——
“别动。”
沈念安的声音低沉响起，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定住了虞清欢所有慌乱的动作。
他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药味，强势地侵入虞清欢的感官，让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沈念安的目光，从她惊惶失措的脸上，再次落回她鬓边那朵在秋风中微微颤动的白菊上。他的眼神依旧深邃难测，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抬起了右手。
修长如玉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雅和力量感，向着虞清欢的鬓边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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