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薄雾尚未在庭院中完全散去。虞清欢已立在寝殿中央的空地上,鬓角微湿,几缕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摊开在酸枝木圆凳上的那本破旧蓝皮书册——《拈花指》。
“气沉丹田…力贯指尖…”她口中念念有词,纤细白皙的手指笨拙地模仿着书页上那如同稚童涂鸦般的图示。拇指与中指捏拢,食指微翘,手腕僵硬地翻转,试图做出一个“拈花”的飘逸姿态。然而那动作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半分灵动,反而像只被线扯着的木偶在扑腾,透着股说不出的滑稽与执拗。
青霜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她脚步顿在门口,欲言又止。自家娘娘穿着素净的寝衣,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对着那本花二十文铜钱买来的地摊货,练得全神贯注,脸颊因用力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青霜心里揪得慌,那本破书,纸页发黄,墨迹模糊,画的小人歪歪扭扭,连个正经的招式名都写得缺笔少画,娘娘怎么就魔怔了似的信了?
“娘娘,”青霜将糕点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聚气”的紧要关头,“用些点心吧?您一早起来就……”
“别吵!”虞清欢头也不回,声音带着被打断的不耐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正努力将全部心神沉入那虚无缥缈的“丹田”——也就是腹中那团冰冷沉坠的蛊胎盘踞之地。她试图“感应”那书中所说的“内劲”,想象着有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沿着书中那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的经络图线,艰难地游走向指尖。
然而,除了那蛊胎如磐石般冰冷顽固的存在感,她什么也感觉不到。额角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微敞的领口。腹中的冰冷依旧,指尖空空如也。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强撑的信念。真的…不行吗?这书…是假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她强行摁了下去!不!一定是自己练得不够!功夫不到家!沈念安那魔鬼不也是血肉之躯?他能练成那样神鬼莫测的武功,自己为什么不能?!
一股倔强的狠劲涌了上来。她猛地睁开眼,不再纠结那虚无的“气感”,目光死死盯住书页上另一幅更复杂的图示——“惊鸿一瞥”!图示上的人影单足独立,身体如弓般后仰,另一只手并指如剑,斜斜点出,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快若惊鸿,直取要害”!
对!要快!要出其不意!沈念安那混蛋,总是神出鬼没,要的就是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招数!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图示的样子,左脚猛地抬起,金鸡独立!身体随之尽力向后扭转弯曲,腰肢绷紧成一道脆弱的弧线。右手则并拢食指与中指,模仿着“点”的姿态,手臂微微颤抖地蓄势待发。
“娘娘小心!”青霜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低呼。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本就扭曲别扭的姿势极难维持平衡,虞清欢全部心神都放在“点”出那凌厉一指的幻想中,脚下却是一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她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芦苇,失去重心,狼狈不堪地向旁边那张沉重的酸枝木圆桌狠狠栽倒!手肘和腰侧重重撞在坚硬的桌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唔!”剧痛瞬间袭来,虞清欢痛得蜷缩起来,小脸煞白,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桌上的茶盏被撞得叮当作响,那本视若珍宝的《拈花指》也随着她的动作,“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娘娘!”青霜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扶她。
“别管我!”虞清欢却猛地推开青霜伸来的手,声音因疼痛而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固执。她咬着下唇,强忍着撞伤的剧痛,挣扎着就要弯腰去捡那本掉落的秘籍!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她对抗命运、对抗那个魔鬼的唯一武器!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破旧蓝皮封面的刹那——
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冰冷如同万年玄冰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如同实质般骤然降临!瞬间充斥了整个寝殿!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烛火都似乎畏惧地停止了跳动!
虞清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那股气息……她太熟悉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最凶猛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寝殿门口,逆着门外初升的、并不强烈的天光,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魔神,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
墨色暗金云纹的锦袍,勾勒出劲瘦而充满力量感的腰线。风尘仆仆的痕迹似乎还未来得及洗去,衣摆处沾着细微的尘土。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了她!
沈念安!
他回来了!
就在她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刻!
虞清欢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和猝不及防的窘迫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撞伤的痛楚都似乎被这灭顶的恐惧暂时麻痹了。她想逃,想把自己藏起来,但双脚如同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沈念安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她因摔倒而散乱的鬓发,掠过她因疼痛和恐惧而煞白的小脸,滑过她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截精致的锁骨,最终,落在了她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没有说话。
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迈步走了进来。
锦靴踏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极轻却如同重鼓敲在虞清欢心头的声响。
哒…哒…哒…
他径直走向她,走向那张酸枝木圆桌。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重压,让虞清欢几乎窒息。强烈的求生欲和那本《拈花指》带来的、虚幻的“反抗”念头在脑中激烈交战!不能让他看见!绝对不能让他看见那本书!那是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可笑的希望!
就在沈念安距离她仅有两步之遥,目光似乎要落在地上的蓝皮书册时——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不顾一切的愚蠢)猛地冲上虞清欢的头顶!她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
就是现在!
趁他不备!用那招“惊鸿一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那破书上胡诌的招式是否有效,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动了!强忍着腰侧的剧痛,她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并拢右手食指与中指,模仿着那拙劣图示中“点”的动作,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快如闪电般朝着沈念安腰腹间一处看似空门的部位狠狠“点”了过去!
指尖凝聚着她所有的恐惧、恨意和不甘!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弱的风声!
然而——
预想中“点中”的触感并未传来!
她的手腕在距离沈念安衣袍寸许的地方,便被一只冰冷如同铁钳般的大手,轻而易举地、毫不费力地抓住了!
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带着一种绝对掌控的力量感。虞清欢感觉自己纤细的手腕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箍住,剧烈的疼痛和强大的禁锢感瞬间传来!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速度,在这只手面前都如同蚍蜉撼树,瞬间土崩瓦解!
“呃!”手腕的剧痛让她闷哼出声,身体被那强大的力道带得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一步!
沈念安甚至没有看她那只徒劳挣扎的手。他的目光,如同被什么更吸引的东西牵引,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了她因扑倒挣扎而微微敞开衣襟的胸口下方——那本掉在地上的、蓝布封皮、书页散开的《拈花指》上。
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墨字,清晰地映入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随即——
“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气音的低笑,突兀地从沈念安的喉间溢出。那笑声在死寂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没有怒意,没有杀机,只有一种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荒谬、最可笑之物的……纯粹的、冰冷的嘲弄。
他抓着虞清欢手腕的手猛地用力!
“啊——!”虞清欢痛呼一声,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掼向旁边的酸枝木圆桌!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
她的后背和腰臀重重撞在坚硬的桌沿上,上半身被这股力量死死按在了冰凉的桌面上!撞伤的痛处再次受到重击,痛得她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散乱的长发铺陈在深色的桌面上,如同破碎的丝绸。
沈念安高大的身躯随之压迫而下!一只手臂如同铁铸的横梁,死死压在她单薄的肩胛骨上,让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慢条斯理地松开了她剧痛的手腕,转而伸向地上那本碍眼的蓝皮书册。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种优雅的残忍。指尖捻起那本破旧的《拈花指》,仿佛捻起什么肮脏的秽物。
虞清欢被死死压在冰冷的桌面上,侧脸紧贴着光滑的木纹,屈辱和剧痛让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掌控她生死的手,随意地翻动着那本承载了她所有可笑希望的破书。
书页哗啦作响。那些简陋到可笑的涂鸦,那些狗屁不通的注解,那些缺笔少画的招式名……此刻在沈念安冰冷的目光审视下,显得无比刺眼,无比荒唐!
沈念安的目光在书页上停留片刻,唇角那抹嘲弄的弧度愈发加深。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凤眸,如同穿透一切虚妄的利刃,直直刺入虞清欢因屈辱和恐惧而水光氤氲的眼底。
他的声音响起,清越依旧,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她的耳膜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居高临下的玩味:
“虞清欢……”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被压在桌面上、微微侧着的、毫无血色的脸颊。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
“你也信……”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紧咬的下唇和颤抖的睫毛,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笑意,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
“这玩意儿?”
“这玩意儿”三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虞清欢的心窝!将她那点可怜的、用来自欺欺人的执念和希望,瞬间刺穿、碾碎!巨大的屈辱和羞愤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比身体的疼痛更甚百倍!千倍!
“不……不是……”她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说的狼狈。泪水终于冲破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沈念安似乎很满意她这副彻底崩溃的模样。他直起身,不再看她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捏着那本破书的手指微微用力,泛白的指关节透出几分不耐。
他随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桌角那盏跳跃着温暖火苗的青铜烛台上。
下一刻,在虞清欢惊骇欲绝、目眦欲裂的注视下——
沈念安捏着那本《拈花指》,极其随意地、如同丢弃废纸般,将书册的一角,凑向了那簇跳跃的烛火!
嗤啦——!
干燥脆弱的纸页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声响!橘红色的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舔舐而上!蓝色的封面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那歪歪扭扭的“拈花指”三个字,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彻底消失在跳跃的火光里!
“不——!!!”虞清欢发出一声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嘶喊!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疯狂挣扎!那是她的希望!她对抗他的唯一武器!哪怕再可笑,再荒唐!那也是她黑暗中抓住的唯一稻草!
然而,压在她身上的手臂如同山岳般沉重,纹丝不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火焰迅速蔓延,吞噬掉那些简陋的图示,吞噬掉那些狗屁不通的心法,吞噬掉她所有可笑的幻想!浓烟伴随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更加汹涌!
火光跳跃,映照着沈念安那张俊美无俦却冰冷如魔的脸。他看着手中迅速化为灰烬的书册,眼神淡漠,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直到火焰即将灼烧到他的手指,他才极其随意地一松手。
燃烧的残卷如同断翅的蝴蝶,带着最后的火星和绝望的灰烬,飘然坠落在地毯上,很快蜷缩成一团丑陋的黑色灰烬,只余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寝殿内死寂无声。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和虞清欢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沈念安的目光终于从那一小堆灰烬上移开,重新落回被死死压制在桌面上的虞清欢身上。
他缓缓俯下身。
压在她肩胛骨上的手臂并未松开,反而更添了几分力道,让她痛得几乎窒息。另一只刚刚点燃了火焰、此刻还带着一丝余温的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抚上了她因绝望而剧烈颤抖的背脊。
冰冷的指尖隔着单薄的寝衣布料,顺着她脆弱的脊椎线条,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游移。所过之处,激起一片冰冷的战栗。
最终,那只手停在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后侧。冰冷的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摩挲着那处细腻温热的肌肤。
沈念安俯身,薄唇几乎贴上了她冰冷汗湿的耳廓。灼热的气息混合着那独特的冷冽松香,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句句淬着剧毒的冰棱,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灌入她绝望的耳中:
“别白费力气了……”
“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忍愉悦,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如同宣判:
“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