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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琉璃易碎

宫中醉

日头毒辣,透过敞开的窗棂,将庭院里青石板的暑气蒸腾进寝殿。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寝殿中央,虞清欢单薄的身影却如同钉在了金砖地上。

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练功服,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蝴蝶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失水,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汗水顺着她尖俏的下颌,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滚烫的地面,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发。

她的右臂平举着,维持着一个极其刁钻的“缠丝手”起势。手腕处数日累积的淤紫肿胀尚未消退,此刻因持续的用力,皮肤绷得几乎透明,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纤细的左臂则反扣在腰后,肩胛骨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扭曲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沈念安负手立在她三步之外,一袭墨色暗金云纹的夏衫也掩不住通身的沉凝威压。他面无表情,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扫过她身体的每一处细微的颤抖、每一次因剧痛而几不可察的抽搐。薄唇紧抿,吐出的指令如同淬了冰的鞭子,一次次抽打在虞清欢摇摇欲坠的意志上:

“肩沉三分!腰腹锁死!力透指尖!不是让你装样子!”

“抖什么?!这点苦都吃不了,趁早滚回床上当你的废物!”

“腿!稳如磐石!再晃一下,今日加练两个时辰!”

“呼吸!吐纳跟上!气散神浮,练到死也是花架子!”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虞清欢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屈辱、不甘、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交织成一张巨网,将她死死缠住。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强行将所有痛呼咽回喉咙里。那双被汗水浸得通红的眼睛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倔强。

“我能……坚持……”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身体在巨大的负荷下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根骨头都在哀鸣。腹中那暂时蛰伏的蛊胎似乎也感应到了这具躯壳濒临崩溃的极限,传来一阵冰冷而清晰的悸动,如同最后的警告。

沈念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目光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息。那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幽微的波澜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刻薄:

“收势。换‘揽雀尾’。”

虞清欢闻言,紧绷到极致的精神似乎松懈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试图收回那早已麻木僵硬的右臂,变换姿势。然而,就在她心神微分的刹那——

嗡!

脑中仿佛有根弦骤然崩断!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

耳边沈念安的声音、蝉鸣声、甚至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所有声音瞬间被拉远、扭曲、消失!

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如同退潮般骤然抽离!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便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软软地、毫无征兆地向前栽倒!

“娘娘——!”角落里的青霜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就在虞清欢的脸即将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的瞬间——

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骤然欺近!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带着破空的风声,极其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揽住了她下坠的腰肢!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住了她汗湿冰凉的后颈!

巨大的冲击力让沈念安都微微晃了一下身形。他半跪于地,将怀中那具轻飘飘、滚烫又冰冷的身躯紧紧护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青霜的尖叫卡在喉咙里,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沈念安低着头,怀抱着虞清欢。那张总是覆盖着万年寒冰的俊美脸庞上,此刻清晰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深不见底的凤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从未出现过的、近乎恐慌的……懊悔?!

他死死盯着怀中人儿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汗水濡湿的鬓发黏在颊边,长睫紧闭,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干裂的唇瓣微微张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从未动摇过的心防!

他托着她后颈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另一只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这具轻飘飘的身体揉碎嵌入自己怀中,又仿佛怕稍一松手,她就会彻底消散。

“欢儿……”一个极其低哑、破碎、带着巨大恐慌的音节,如同梦呓般,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

这声低唤,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让一旁的青霜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督主……他刚才……叫娘娘什么?!

然而,沈念安脸上的失态仅仅维持了极其短暂的刹那。那汹涌的懊悔和恐慌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更深沉、更冰冷的阴鸷所覆盖。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重新变得幽深如渊的凤眸扫向吓傻了的青霜,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滚去叫太医!”

“快——!”

青霜被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实质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沈念安抱着虞清欢,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他低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拂开她颊边濡湿的乱发。那动作,与他平日的冷酷狠戾判若两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大步走向床榻。动作轻柔地将她安置在柔软的锦被中,拉过薄被仔细盖好。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离开,只是沉默地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窗棂透入的光线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目光沉沉地锁着榻上的人儿,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风暴。

太医来得极快,在沈念安那几乎能冻死人的目光注视下,战战兢兢地诊脉、查看。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太医偶尔翻动药箱的细微声响。

“督主……”太医收回手,额角全是冷汗,声音带着惶恐,“贵妃娘娘这是……气血两亏到了极致,心力交瘁,加上连日苦练,旧伤未愈又添新损,内外交煎,这才……这才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万幸未曾磕碰伤及要害……只是这身子,需得静养,万不能再劳神动气,更不可……再行这般耗损元气的举动啊……”

太医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沈念安心头。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脸上却依旧一片冰封的漠然,只从牙缝里冷冷挤出两个字:

“开药。”

“是!是!”太医如蒙大赦,连忙提笔开方。

太医退下后,青霜端来了煎好的药和温热的清水。沈念安挥退了青霜,亲自端起了药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他走到床边坐下。看着虞清欢依旧紧闭双眼、眉头紧蹙的睡颜,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他放下药碗,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子。

动作,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气质截然不符的……笨拙。

他小心翼翼地执起虞清欢露在薄被外、布满青紫淤痕和细小擦伤的右臂。那纤细的手腕在他宽大的掌心中,脆弱得如同易折的花茎。他用湿帕子,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手臂上的汗渍和灰尘。指尖偶尔不经意地触碰到那些淤紫肿胀的伤痕,动作便会极其细微地顿一下,仿佛怕弄痛了她。

他的眉头紧锁着,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瓷。

擦完了手臂,他又拧干帕子,犹豫了一下,极其轻缓地去擦拭她额角、脸颊上残留的汗迹。动作依旧僵硬笨拙,帕子拂过她干裂的唇瓣时,力道稍重了些。

“唔……”睡梦中的虞清欢似乎感到了不适,无意识地嘤咛一声,蹙着眉头微微偏了偏头。

沈念安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收了回来!深不见底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郁覆盖。他盯着她蹙起的眉头,看了半晌,才又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继续擦拭,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如同对待最脆弱的蝶翼。

寝殿内一片静谧,只有湿帕子擦拭肌肤的细微声响,和他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药汁的温度变得刚好入口。沈念安放下帕子,端起药碗。他用青玉勺舀起一勺浓黑的药汁,凑到虞清欢唇边。

虞清欢依旧昏睡着,毫无反应。

沈念安微微蹙眉,尝试着用勺子边缘轻轻撬开她干裂的唇缝。苦涩的药味似乎刺激了她,她无意识地抗拒着,抿紧了嘴唇,药汁顺着唇角流下。

沈念安看着那蜿蜒流下的药汁,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放下勺子,盯着她紧闭的唇瓣,眼神变幻莫测。片刻后,他再次端起碗,自己含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然后俯下身——

就在他的唇即将贴上她的瞬间,虞清欢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过了好几息,她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沈念安近在咫尺的、放大的俊脸!他唇上还沾染着浓黑的药汁,眼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褪去的……某种复杂情绪?

“你……!”虞清欢瞬间清醒了大半,惊骇地想要后退,却浑身酸软无力,牵动了手腕的伤处,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沈念安的动作猛地顿住。他迅速直起身,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口中的药汁咽了下去。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拿起帕子,极其粗鲁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洁的东西。

“醒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无波,仿佛刚才那暧昧的一幕从未发生。他重新舀起一勺药,递到她唇边,命令道:“喝药。”

虞清欢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碗漆黑的药汁,再看看自己手臂上被擦拭过的痕迹……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他在照顾她?是他……给她擦的药?

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合时宜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丝涟漪。

她犹豫着,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唇。

温热的、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

沈念安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依旧不算温柔,却稳定而耐心。寝殿内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她细微的吞咽声。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虞清欢靠在床头,疲惫地闭上眼,感受着药力带来的微弱暖意。身体的疼痛似乎也缓解了些许。她沉默着,心中那点微弱的暖意和感激,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沈念安放下空碗,目光落在她依旧布满淤痕的手臂上。他再次拿起那方湿帕子,似乎想继续擦拭。

就在这时,他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惯有的刻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废物。”

两个字,如同冰锥。

“这点苦都熬不住。”

“还想学真本事?”

“自不量力。”

轰——!

刚刚升腾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感激,瞬间被这刻薄冰冷的话语击得粉碎!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连日来的痛苦折磨、强忍的屈辱、身体濒临崩溃的恐惧……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沈念安!”虞清欢猛地睁开眼,那双被药汁滋润过却依旧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委屈的泪水!她不顾身体的虚弱,用尽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

“你才是废物!你混蛋!”

“明明是你!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是你让我练的!是你……”

她哽咽着,泪水汹涌而出,指着自己布满淤痕的手臂,声音破碎不堪:

“你看!你看这些伤!都是你!都是你弄的!”

“现在……现在我都这样了……你还骂我废物?!”

“你……你有没有心啊?!”

她像一只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地发泄着所有的委屈和愤怒。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沈念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他拿着湿帕子的手僵在半空,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清晰地映着她因愤怒和委屈而涨红的脸,还有那汹涌的泪水。他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最终,他只是死死地抿紧了唇。脸上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刻般冷硬。那翻涌在眼底的复杂情绪——懊恼?后悔?抑或是别的什么——最终都被一层更厚的寒冰彻底覆盖。

他猛地将手中的湿帕子重重摔在盛着清水的铜盆里!

“啪!”水花四溅!

他霍然起身!墨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冰冷的劲风!

高大的身影立在床边,投下的阴影将虞清欢彻底笼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冰冷如刀,带着一种被冒犯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寝殿内死寂无声,只剩下虞清欢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沈念安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虞清欢几乎以为他会再次暴怒,或者拂袖而去。

最终,他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重新坐回了床边的矮凳上。

他没有看她汹涌的泪水,也没有回应她愤怒的控诉。

只是再次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清水。

然后,极其生硬地、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笨拙,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沾湿,重新执起她那只布满伤痕的手臂,沉默地、一言不发地,继续擦拭起来。

动作依旧僵硬,力道却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

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却已布满裂痕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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