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窗棂透进的光线被厚重的帘子滤过,显得昏沉而压抑。
虞清欢躺在层层叠叠的锦被里,脸色比身下的素白软枕还要苍白几分。
额角的冷汗浸湿了鬓发,黏在颊边,更添几分脆弱。
手腕和肩背被包裹在洁净的白棉布下,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钝感,提醒着她那场几乎耗尽生命的崩溃。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虞清欢眼睫都没动一下,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只留给门口一道抗拒的、单薄如纸的背影。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那独特的、如同雪后松林般冷冽又带着药味的气息,已无声地侵入了这片空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沈念安端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热气袅袅的白玉药碗,旁边是一碟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
他步履沉稳,走到床边站定,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床上那小小的一团完全笼罩。
“喝药。”清冷的声线响起,没有多余的问候,如同下达一道不容违抗的指令。
虞清欢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被子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沈念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端着托盘的手紧了紧。
“听见没有?”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烦躁……
虞清欢终于有了反应。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情愿,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那双被病痛和虚弱折磨得失去光彩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冰冷的抗拒和倔强的火焰,直直地迎上沈念安深不见底的视线。
“拿走。”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不要你假惺惺的照顾。”
沈念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他盯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排斥和恨意,下颌线绷得死紧。
“假惺惺?”他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讽刺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若不是本督把你从地上捞起来,你这会儿早凉透了。骨头都得摔碎几根。现在有力气骂人了,倒嫌本督假惺惺?”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迫近:“虞清欢,别不识好歹。”
“我不识好歹?”虞清欢被他话语里的刻薄激得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处,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白了几分,声音却因愤怒而尖锐起来,“沈念安!是谁把我逼到晕过去的?是谁让我顶着伤练那些要命的玩意儿?是谁把我当牲口一样使唤?!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我不需要你的好心!你走!带着你的药滚出去!”
她情绪激动,说到最后,气息都有些不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念安被她这激烈的反应噎了一下。他看着她因激动而涨红的眼角,看着她强忍着痛楚却依旧倔强瞪视着自己的模样,看着她单薄身体在锦被下微微的颤抖……心底深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拨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嗡鸣。
他端着托盘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被顶撞的愠怒、掌控欲受挫的戾气、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脆弱倔强刺中的……细微的刺痛?
他猛地将托盘重重地搁在床边的小几上!白玉药碗里的浓黑药汁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光洁的托盘上,晕开深色的污迹。
“由不得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彻底激怒的冰冷威压,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虞清欢,“这药,你今天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别逼本督动手灌!”
虞清欢被他突如其来的戾气吓得身体猛地一缩,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惧,但随即被更深的屈辱和愤怒淹没。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灌啊!”她豁出去般嘶喊,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不顾一切地迎上他冰冷的视线,“有本事你就灌死我!反正我的命捏在你手里!你想怎样就怎样!何必在这里装模作样!”
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打向沈念安再次端起药碗递到她唇边的手!
“啪!”
一声脆响!
沈念安的手腕被她打中,动作猛地一滞!滚烫的药汁瞬间泼洒出来!
“啊!”滚烫的液体溅落在沈念安的手背和虞清欢盖着的锦被上,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沈念安的手背上迅速红了一片。虞清欢也被溅到的手背传来灼痛,更让她心头发颤的是——她看到有几滴深褐色的药汁,溅在了沈念安墨色锦袍的前襟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污痕。
寝殿内死寂无声。只剩下药碗在沈念安手中微微晃动的轻响,和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虞清欢看着那几点污痕,又看看沈念安瞬间阴沉如暴风雨前夕的脸色,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完了……她竟然……弄脏了他的衣服……这个有洁癖的魔鬼……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闭上眼,身体微微发抖,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震怒。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虞清欢只听到一声极其压抑的、深长的吸气声。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眼缝。
只见沈念安依旧维持着端碗的姿势,手背上被烫红的印记清晰可见。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正死死地盯着锦被上和她手背上那几点溅落的药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就在虞清欢以为他下一刻就要爆发时——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将那只被烫红的手收了回去。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端着那只剩下小半碗的药汁。
他不再看她,而是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向角落的铜盆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烦躁!他拿起盆架上的干净布巾,沾了冷水,狠狠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手背上那片刺目的红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层皮都搓下来!
背对着虞清欢,他的肩膀似乎在微微起伏。
寝殿内只剩下布巾摩擦皮肤的、带着戾气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那声音才停下。
沈念安猛地将湿冷的布巾重重摔回铜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他霍然转身!
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凤眸,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再次死死锁定了床上惊惧不安的虞清欢!
然而,就在虞清欢以为灭顶之灾即将降临时——
沈念安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眼神里有怒火,有戾气,有被冒犯的冰冷,但更多的……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憋屈的……挫败?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汹涌的暴戾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了一些,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无奈的烦躁?
他端着那半碗药,重新走到床边,脚步沉重。
这一次,他没有再将药碗强硬地递到她唇边。
他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目光沉沉地落在虞清欢惨白惊恐的脸上。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命令,而是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生硬的……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妥协?
“……闹够了没有?”他开口,语气依旧算不得好,却少了那份逼人的戾气。
“……”虞清欢咬着唇,不敢吭声,只是警惕又茫然地看着他。
“把药喝了。”他重复道,声音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奇异地添了一丝……近乎哄劝的意味?
“……”虞清欢依旧倔强地抿着唇,眼里还带着未褪的惊惧和委屈的水光。
沈念安的眉头拧成了死结,盯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仿佛面对着比千军万马更棘手的难题。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薄唇抿了又抿,才极其生硬地、一字一句地挤出:
“算本督……欠你的。”
“要打……”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刚刚被擦拭过、依旧泛红的手背,又移开,喉结滚动了一下,清晰而别扭地吐出:
“……要骂……”
“都随你。”
“先把药……喝了。”
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服软意味。
说完,他甚至微微侧开了视线,不再与虞清欢那惊愕的目光对视,仿佛那几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微红。
虞清欢彻底呆住了。
她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换了个人似的沈念安。那个冷酷无情、掌控一切的魔鬼督主……竟然……在服软?在说“算我欠你的”?在说“要打要骂都随你”?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悸动猛地冲上心头,让她一时忘了反应。
沈念安等了几息,见她依旧没有动静,眉头皱得更紧。他重新端起药碗,舀起一勺,再次递到她唇边。这一次,动作明显放轻缓了许多。
“温度刚好。”他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生硬,却不再冰冷。
虞清欢看着那勺深褐色的药汁,又抬眼看了看沈念安紧绷的侧脸和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中翻江倒海,委屈、愤怒、惊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触动……最终,在那双带着不容置疑却也隐藏着笨拙坚持的目光注视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迟疑地,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唇。
温热的、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
沈念安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
他沉默着,一勺一勺,动作虽依旧算不上温柔,却异常稳定而耐心。
寝殿内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她细微的吞咽声。
一碗药终于喂完。
沈念安放下空碗,又端起那碟冰糖燕窝。这一次,虞清欢没有再抗拒,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吃着。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奇异地安抚了被苦涩药味折磨的胃,也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吃完燕窝,巨大的疲惫感和药力上涌,让虞清欢的眼皮变得沉重无比。她靠在软枕上,意识开始模糊,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滑。
沈念安看着她这副强撑不住的模样,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肩膀和后背,帮她缓缓地躺平下去。
指尖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拉过锦被,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指尖在触碰到她露在被子外、那只缠着棉布的伤手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极其轻柔地将她的手也塞回了温暖的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
高大的身影沉默地立在床边,如同守护的雕塑,目光沉沉地落在虞清欢渐渐陷入沉睡的、苍白的脸上。
寝殿内一片静谧,只有她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沈念安静静地看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停滞。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如同错觉,消散在沉静的空气里。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沉睡的容颜。昏暗中,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翻涌着白日里绝不会显露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疲惫、挣扎、一丝懊恼,甚至……还有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极其幽微的……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拂开了她颊边一缕被冷汗濡湿的碎发。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心头微微一悸。
“倔……”一个极低极哑的音节,如同梦呓般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骨头……都是硬的……”他低声喃喃,目光描摹着她沉睡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尖。
“何苦……”
最后两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深沉的、无人能懂的疲惫和困惑。
他维持着这个俯身的姿势,又看了她片刻。昏黄的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跳跃,将那片刻的柔软与挣扎映照得格外清晰。最终,他眼中的所有情绪都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复了深潭般的幽邃与平静。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人儿,不再停留。墨色的衣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悄无声息地转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离开了这片弥漫着药香和一丝奇异暖意的寝殿。沉重的门扉被极其轻微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只有床头小几上那盏孤灯,依旧跳跃着微弱的光芒,守护着锦被中那具伤痕累累却终于得以安睡的、如同琉璃般脆弱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