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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雪裘惊鸿

宫中醉

秋意渐浓,几场冷雨过后,庭中的梧桐叶已染上大片的枯黄,风一过便簌簌地落。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与草木衰败的萧瑟气息,寒意如同细密的针,无孔不入。

虞清欢裹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夹棉褙子,抱着手炉,缩在廊下的藤椅里看落叶。青霜在一旁的小火炉上煨着姜茶,白气袅袅。饶是如此,一阵裹挟着水汽的凉风穿廊而过,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裸露在外的脖颈泛起细小的寒栗。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虞清欢没有回头,只是将怀里的手炉抱得更紧了些,目光依旧胶着在庭院里打着旋儿的枯叶上。

一件东西被递到了她眼前,挡住了那萧瑟的秋景。

虞清欢的视线被迫上移。

那是一件……难以形容其华美的披风。

通体是毫无杂质的雪白,毛锋细密柔软,在廊下略显昏暗的光线里依旧流淌着如同月华般的温润光泽——是顶级的雪狐裘!领口处,用极细的赤金丝线,盘绕出繁复而雅致的缠枝莲纹,每一片花瓣、每一根藤蔓都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更令人惊叹的是,在领口正中的位置,镶嵌着一枚打磨得浑圆剔透的孔雀蓝宝石,深邃的蓝色如同暗夜星空,与赤金、雪白交相辉映,华贵得令人窒息。披风的长度恰到好处,下摆坠着同色系的雪狐毛球,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饶是虞清欢见过宫中无数珍宝,此刻也被这披风的华美与贵重狠狠冲击了一下心神。然而,这短暂的惊艳还未在她眼中完全绽开——

沈念安那清冷无波、带着惯有刻薄的声音便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披上。”

“天寒地冻,”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褙子上极其短暂地扫过,唇角勾起一抹清晰可见的讥诮:

“看你穷得连件像样的披风都没有,”

“本督瞧着……寒酸。”

“寒酸”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虞清欢最敏感的神经上!将她心中那点因披风华美而升起的、极其微弱的暖意瞬间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屈辱、愤怒和被戳中痛处的尖锐刺痛!

穷?

寒酸?

他竟敢说她穷?!说她寒酸?!

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在心底的过往——虞家败落后的门庭冷落,入宫后顶着贵妃虚名却捉襟见肘的窘迫,连冬日里一件像样的御寒衣物都需精打细算的难堪……所有被她强行压下的不堪记忆,此刻被沈念安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钥匙,瞬间开启!汹涌而出!

“沈念安——!”

一声尖利得变了调的嘶喊猛地从虞清欢喉咙里爆发出来!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那双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念安那张俊美却冰冷刻薄的脸!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她甚至忘了身体的虚弱,忘了手腕的旧伤!一股巨大的、毁灭一切的冲动攫住了她!她猛地从藤椅上弹起,如同离弦之箭,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沈念安!

双手带着不顾一切的恨意,狠狠掐向他的脖颈!

“你这个混蛋!你凭什么说我穷!你凭什么——!”

指尖触碰到他脖颈冰凉皮肤的瞬间,虞清欢心中甚至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他躲啊!他不是很厉害吗?!他为什么不躲?!

然而,预想中的闪避和反击并没有发生!

沈念安就那样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只是微微垂眸,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平静无波地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她带着玉石俱焚般狠厉掐过来的双手。

她的手指如愿以偿地、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咽喉!纤细却用尽全力的指节深深陷入他颈侧的肌肤里!

“呃……”沈念安几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喉结在她掌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动!没有推开她!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那双平静的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幽微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丝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住手——!”

“天啊!这……!”

“督主!”

几声惊骇欲绝、带着巨大难以置信的惊呼,如同炸雷般在月洞门的方向骤然响起!

虞清欢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浑身一僵!疯狂燃烧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她猛地转过头!

只见月洞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数道身影!

为首一人,正是那日见过的将军之子谢临风,此刻他俊朗的脸上满是错愕,折扇都忘了摇,眼睛瞪得溜圆!他身旁,是一位身着玄青色锦袍、气质温润却难掩贵气的年轻公子,眉眼间与缠绵病榻的老皇帝有几分相似,正是摄政王最宠爱的幼子萧景琰!他此刻也是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贵妃掐督主脖子”的骇人景象!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位同样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官员,此刻个个如同泥塑木雕,瞠目结舌,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虞清欢那只死死掐在沈念安脖子上的手!聚焦在她因愤怒而涨红扭曲的脸!聚焦在沈念安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表情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虞清欢!她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烧得滚烫!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又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掐着沈念安脖子的手,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松开!指尖还残留着他颈项皮肤的冰凉触感和微微的搏动。

“我……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巨大的窘迫让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她猛地低下头,再不敢看门口那些惊骇的目光,也顾不上再看沈念安是什么表情,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转身就朝着寝殿的方向狼狈逃窜!

“混蛋!”在冲进寝殿门槛的刹那,她终于从齿缝里挤出最后两个带着哭腔和巨大羞愤的字眼,同时还不忘猛地回头,狠狠瞪了依旧立在原地、如同没事人般的沈念安一眼!

那眼神,混杂着滔天的怒火、无尽的羞耻和被当众撞破的崩溃!

砰!

寝殿的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外庭院,死一般的寂静。

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光洁的青石板上。

谢临风、萧景琰等人依旧僵立在月洞门口,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最初的惊骇,慢慢转变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探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被当众掐了脖子、却依旧负手而立、面不改色的沈督主身上。

沈念安缓缓抬手,指腹极其自然地、轻轻拂过自己颈侧被掐出几道清晰红痕的地方。那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他甚至微微侧过头,对着铜盆架旁光滑的铜镜面,照了照那几道红痕,唇角似乎还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面向门口那几位目瞪口呆的“看客”。

他弯腰,极其从容地拾起地上那件被主人遗弃的、华美无匹的雪狐裘披风。修长的手指轻轻掸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雪白的狐毛在他指尖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让诸位见笑了。”沈念安的声音响起,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从未发生。他将那件价值连城的披风随意地搭在自己的臂弯里,赤金缠枝莲纹与孔雀蓝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

他的目光在谢临风、萧景琰等人脸上缓缓扫过,深邃的凤眸如同古井无波,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一点家事。”他淡淡地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如同谈论天气,“无碍。”

……

寝殿内。

虞清欢像只受惊的鸵鸟,一头扎进宽大的床榻,用厚重的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连一丝头发丝都不肯露在外面!

黑暗和棉布的气息包裹着她,却丝毫无法驱散那灭顶的羞耻感和灼烧般的燥热!

她做了什么?!

她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掐了沈念安的脖子?!还是用那么难看的姿势扑过去的?!还被那么多人看到了!谢临风……萧景琰……那些可都是京城最顶级的权贵子弟!她的脸……虞家的脸……全都丢尽了!

“混蛋!混蛋!混蛋!”她在被子里发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拳头狠狠捶打着柔软的锦被,仿佛那是沈念安可恶的脸!羞愤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枕头。

青霜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听着被子里压抑的哭声和捶打声,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贸然掀开被子。

“娘娘……娘娘您别这样……”青霜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担忧,“您……您先出来透透气……别闷坏了……”

“别管我!”虞清欢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委屈,“让我死了算了!没脸见人了!”

“娘娘!您别这么说!”青霜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您……您刚才……督主他……他好像也没生气……”她努力想安慰主子,回想起沈督主那平静得诡异的表情,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没生气?!他那是等着看我更大的笑话!”虞清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悲愤,“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激怒我!故意让那么多人看见!这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混蛋!禽兽!阉狗——!”

她不管不顾地咒骂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羞愤和怒火。

青霜吓得赶紧噤声,不敢再劝。

门外庭院,隐约传来模糊的交谈声,是沈念安和那些人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只能捕捉到沈念安那清越平稳的语调,偶尔夹杂着谢临风几声爽朗(?)的笑,还有其他人低低的附和声。

这些声音如同针尖,反复刺着虞清欢紧绷的神经。他们在说什么?在嘲笑她吗?在议论她不知死活的行径吗?沈念安是不是又在用那种刻薄的语气描述她的“壮举”?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人脸上或惊愕或玩味的表情!

巨大的难堪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捂住耳朵,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身体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刚才扑过去掐他脖子的那股狠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后悔和后怕。她怎么就……怎么就控制不住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交谈声似乎终于结束了。脚步声响起,有人离开。

又过了片刻,寝殿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隙。

虞清欢裹在被子里的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屏住了!是他!他进来了!

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像只装死的鹌鹑。

沈念安的脚步声很轻,停在了床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掀开被子。

虞清欢能感觉到一道沉沉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裹成茧子的被团上。

空气凝滞了许久。

就在虞清欢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逼疯时,她感觉到身边床榻微微一沉——他竟然在床边坐了下来!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羞辱并没有到来。

沈念安只是沉默地坐着。隔着厚厚的锦被,虞清欢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极其细微的热度。

又过了许久,久到虞清欢紧绷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

她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隔着锦被,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她蜷缩着的、大概是肩背的位置。

那触碰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意味?

虞清欢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安抚?这个刚刚才刻薄地羞辱她、害她当众出丑的魔鬼,会安抚她?!

然而,那只手只是隔着被子,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便收了回去。

接着,她听到身边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似乎是沈念安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床边。

然后,他站起身。

脚步声再次响起,走向门口。

门被轻轻合拢。

直到确认他真的离开了,虞清欢才如同虚脱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脸上泪痕交错,头发凌乱不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她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床边。

只见那件华美得刺眼的雪狐裘披风,此刻正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地叠放着,安静地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床沿上。

雪白的狐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领口那枚孔雀蓝宝石幽幽地闪着光。

虞清欢呆呆地看着那件披风,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屈辱、愤怒、难堪、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茫然。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迟疑,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毛锋。

触感温暖而细腻。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无意间拨开了披风内衬的一角。

在靠近领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雪白的锦缎底子上,用几乎与布料同色的极细银线,极其笨拙地、歪歪扭扭地……绣了两个小小的字。

针脚粗疏,甚至有些地方还打了结,与披风外那精美绝伦的金线缠枝莲纹形成了天壤之别。

那两个字是——

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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