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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雪裘余波

宫中醉

寝殿的门被虞清欢甩出震天巨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庭院里,死寂无声。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衬得这方天地更加空旷凝滞。

月洞门口,谢临风手中的折扇忘了摇,萧景琰温润的脸上凝固着惊愕,几位随行的官员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个个瞠目结舌,目光死死胶着在庭院中央那位墨袍玉立的身影上。

沈念安缓缓抬手,指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轻轻拂过自己颈侧那几道清晰可见、微微泛红的指痕。他甚至微微侧过头,对着旁边铜盆架光洁如镜的铜饰面,不紧不慢地照了照。

铜镜模糊的影像里,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和颈间那几道刺目的红痕。他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线条。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面向门口那几位尚未从石化状态中恢复的“看客”。

他弯腰,动作从容不迫,如同拾起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将那件华美得足以让任何贵妇趋之若鹜的雪狐裘披风从地上捡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沾染的几粒微尘,雪白的狐毛在他指间流淌着月华般温润的光泽。赤金缠枝莲纹与中央那枚深邃的孔雀蓝宝石在秋阳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更衬得他墨色锦袍深沉如渊。

“让诸位见笑了。”沈念安的声音响起,清越平稳,如同山涧冷泉,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贵妃掐督主”一幕,只是众人眼花。他将那件价值连城的披风随意地搭在自己的臂弯里,姿态闲适。

他的目光在谢临风、萧景琰等人脸上缓缓扫过,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下意识屏息的威压。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短暂的死寂后,谢临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猛地合上忘了摇的折扇,“啪”地一声脆响打破了凝滞。俊朗的脸上瞬间堆满了戏谑夸张的笑容,几步走上前,绕着沈念安转了小半圈,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他颈侧的红痕和臂弯的披风上来回扫视。

“哎哟喂!我的沈大督主!”谢临风拖长了调子,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促狭,“您这‘家事’……动静可着实不小啊!瞧瞧这脖子,啧啧啧……嫂夫人……咳,贵妃娘娘这手劲儿,练过?”他故意朝着紧闭的寝殿门努了努嘴,挤眉弄眼。

沈念安面色不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小惩大诫罢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小惩大诫?”旁边一位姓王的年轻御史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眼神瞟着那几道红痕,又飞快地低下头。这“惩诫”的痕迹,看着可不轻。

一直沉默的萧景琰此时也上前一步,他身姿挺拔,玄青色锦袍衬得气质温润如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温和笑意。他的目光在沈念安臂弯的披风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回沈念安脸上,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督主雅量。只是……这雪狐裘,倒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方才见督主拾起时,格外珍重,想必是……心头之物?”

他刻意加重了“心头之物”四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紧闭的殿门。

沈念安搭着披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内衬光滑的锦缎。面上却依旧八风不动,只淡淡道:“不过是件御寒之物。内子畏寒,前几日路过西市,瞧着顺眼便买下了。”他刻意用了“内子”这个称呼,平淡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告意味。

“哦?西市?”谢临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折扇“唰”地一下又打开了,摇得飞快,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到那雪白的毛锋上,眼睛贼亮,“督主好眼光!这毛色,这针脚……咦?”

他忽然顿住,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用扇柄极其小心地拨开披风领口内侧、靠近锦缎内衬的一角。

只见在那雪白细腻的锦缎上,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赫然用与布料同色的、极其纤细的银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小字!针脚粗疏,甚至有些地方明显打结、错针,与披风外那巧夺天工的金线缠枝莲纹形成了惨烈的对比,透着一种笨拙的……执着?

“清……欢?”谢临风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空气再次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个歪扭的小字上!震惊!难以置信!荒谬!种种情绪在几位官员脸上精彩纷呈地闪过。

西市买的?哪个铺子会如此“别出心裁”地在价值千金的雪狐裘内衬上绣这种……手工拙劣的私人印记?!这分明……分明就是……

萧景琰温润的眸子里也掠过一丝极深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的笑意,他看向沈念安,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却字字如针:“督主……好‘手艺’。这绣工,倒是……别具一格,情深意重。”他刻意咬重了“手艺”二字,目光在沈念安修长如玉、此刻却微微绷紧的手指上扫过。

沈念安搭着披风的手臂似乎僵了一下。他那张万年冰封的俊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一抹极其罕见的、如同被当众戳穿了隐秘的窘迫和恼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根迅速蔓延至脖颈!虽然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份不自然,却清晰地落入了在场几个有心人的眼中。

他猛地将臂弯里的披风往里一收,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将那暴露了秘密的内衬彻底掩住。深不见底的凤眸冷冷地扫过谢临风那张写满“我懂了”的促狭笑脸,又掠过萧景琰那洞悉一切的了然目光。

“谢小将军眼力不错。”沈念安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如同淬了冰渣,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看来平日除了风月,鉴赏绣工的功夫也没落下。”这话语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

谢临风被他那冰冷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讪讪地收回扇柄,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咳咳……不敢不敢,督主过奖,纯属……纯属意外发现,意外发现!”

沈念安不再理会他,目光转向萧景琰,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与掌控感:“世子方才所言北疆军粮调度之事,本督已知晓。具体章程,稍后自有户部与兵部行文呈报摄政王府。”他直接切回了正事,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萧景琰心领神会,知道这是送客的暗示了。他微微一笑,拱手道:“有劳督主费心。如此,下官等便不叨扰督主……处理‘家事’了。”他再次意味深长地强调了“家事”二字,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紧闭的殿门,随即带着温和的笑意,率先转身。

其他几位官员更是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下官告退!”“督主留步!”

一群人如同退潮般,迅速而安静地离开了这方弥漫着诡异气氛的庭院。

月洞门口,只剩下沈念安和依旧一脸八卦、磨磨蹭蹭的谢临风。

沈念安冷冷地看着他,臂弯里紧紧拢着那件雪狐裘,指尖隔着布料,无意识地摩挲着内衬下那两个歪扭的字迹所在的位置。

谢临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贼心不死地压低声音,飞快地补了一句:“那个……督主,嫂子……咳,娘娘的脾气……真够劲儿!您……多保重脖子!”说完,不等沈念安发作,脚底抹油般“嗖”地一下窜出了月洞门,溜得比兔子还快。

庭院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秋风卷动落叶的声音。

沈念安独自立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秋阳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低头,看着臂弯里那团温软雪白,指腹隔着光滑的锦缎,清晰地感受到那两个歪歪扭扭的、笨拙的针脚轮廓。

半晌。

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如同深秋最后一片落叶坠地,消散在风里。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内里所有动静的寝殿门。深不见底的凤眸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懊恼、一丝狼狈、被窥破隐秘的不悦,还有……一抹极其幽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无奈。

“麻烦。”两个字,轻得如同自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随即,他不再停留,抱着那件凝聚了笨拙心意与巨大风波的雪狐裘,转身,墨色的衣袍拂过冰冷的石阶,走向庭院深处。背影依旧挺拔孤绝,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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