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裹挟着砂砾和未化的雪粒子,抽打在车辕上,发出沉闷的剥啄声。天色是沉沉的铅灰,驿道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被寒冬摧残得只剩枯槁枝桠的胡杨林。
一辆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宽大马车,在数骑沉默彪悍的玄衣骑士护卫下,碾过冻硬的官道,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车轮卷起冰冷的尘土,很快又被朔风吹散。
马车内,却与外面的严寒肃杀截然不同。
四角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稳定的光晕,将车厢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又丝毫不觉刺眼。暖炉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散发着融融暖意,驱散了所有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松香,压下了长途奔波的尘土气。
沈念安斜倚在铺着厚厚雪狼皮的软榻上。墨色暗金云纹的锦袍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截冷玉般的脖颈。他闭着眼,眉宇间带着连日奔波未歇的淡淡倦色,手中却并非批阅的公文,也非把玩的玉器。
在他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缠绕着两缕丝线。
一缕是毫无杂质的、如同初雪般纯净的银白色丝线,细若毫发,在夜明珠的光晕下流淌着清冷的月华。
另一缕,则是极其罕见的、仿佛凝聚了最深沉夜空的、泛着幽微星芒的孔雀蓝丝线。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将这两缕丝线,小心翼翼地穿入一枚细如牛毛的赤金绣花针的针孔里。那专注的姿态,仿佛在完成一件关乎社稷存亡的精密机括,而非……穿针引线。
针孔极小,丝线又滑。饶是他指力惊人,掌控力超群,那滑不溜手的丝线也总是不听使唤地从针孔边缘溜走。他微微蹙眉,指尖捻着丝线头,对着夜明珠的光,屏息凝神,再次尝试。
一次,失败。
两次,丝线打结。
三次……
车厢内只有车轮碾压冻土的规律声响,和暖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护卫在车外的骑士们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无人知晓车内这位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督主大人,此刻正与一枚小小的绣花针和两缕丝线进行着无声的、艰苦卓绝的“搏斗”。
终于,在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那缕幽蓝的丝线,极其艰难地、颤颤巍巍地穿过了细小的针孔!
沈念安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眉宇间那点不易察觉的烦躁散去。他并未停歇,紧接着又开始穿那缕银白的丝线。这一次似乎顺利了些,但也耗费了不少功夫。
两根丝线终于都穿好了针。他放下针线,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精细动作而有些僵硬的手指。目光落在旁边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里。
匣内衬着柔软的天鹅绒。上面静静躺着一块锦缎。那锦缎的颜色是毫无杂质的雪白,质地细腻得如同婴儿的肌肤,在珠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正是最顶级的雪蚕冰丝锦!触手生温,轻薄如无物,却又异常坚韧,是真正的价比黄金、有价无市的贡品级料子。
他拿起那块锦缎,指尖感受着那细腻温润的触感,仿佛能想象出它包裹住那具单薄身躯时的暖意。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满意。
然后,他拿起旁边一卷摊开的、画满了繁复线条和标注的图纸。图纸上赫然是一件女子披风的详细结构图,从领口、衣身到袖口、下摆,尺寸、比例、乃至每一个装饰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领口处的缠枝莲纹样更是被单独放大,每一片花瓣的弧度,每一根藤蔓的走向,都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得一丝不苟。
他对照着图纸,拿起针线,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将军,开始落针。
针尖刺破雪白细腻的锦缎,带着幽蓝的丝线,小心翼翼地勾勒出缠枝莲纹的第一笔。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气质截然不符的小心翼翼和……笨拙。
起初几针还算平稳。但当需要勾勒一个细小的、需要回旋的弧形花瓣时,问题出现了。
他习惯了握笔批阅奏章、执剑裁决生死的手,此刻却难以驯服这枚轻飘飘的绣花针。指尖的力道稍重,针尖便偏离了预想的轨迹;力道稍轻,丝线又无法完全嵌入锦缎的经纬。一个本该圆润流畅的弧度,在他手下变得生硬而扭曲。
他蹙紧眉头,盯着那处败笔,眸色沉沉。毫不犹豫地,他用指尖捻住那几针错线,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拆掉。动作耐心得惊人。
重新来过。
时间在车轮的滚动声和针线穿过锦缎的细微摩擦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铅灰转为浓墨,又渐渐透出深沉的靛蓝。护卫的骑士已经轮换过两班。
沈念安依旧保持着那个专注的姿势,只有执针的手指在极其缓慢地移动。暖炉里的炭火暗了又添,夜明珠的光晕始终恒定。
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侵蚀着他紧绷的神经。连日奔波和彻夜不眠处理北疆军务的疲惫,在此刻集中爆发。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就在他强打精神,准备勾勒一处极其细密的藤蔓缠结处时,指尖一个微不可查的颤抖!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皮肉被刺破的声响!
细如牛毛的赤金针尖,瞬间穿透了他左手食指的指腹!
一点鲜红的血珠,如同朱砂痣般,迅速在冷玉般的指尖凝结、变大。
沈念安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垂下眼睫,看着指尖那点刺目的红。剧痛并不强烈,却异常清晰。他面无表情,仿佛被刺破的不是自己的手指。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懊恼。
他放下针线,拿起旁边一方洁白的素帕,极其随意地、用力地按在伤口上。洁白的帕子瞬间洇开一小团殷红。
他盯着那点红看了片刻,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一个比军国大事更棘手的难题。随即,他像是嫌这伤口碍事,直接将染血的帕子丢开,重新拿起针线。
这一次,他换了一根新的针。动作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缓慢。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口带来的细微刺痛,似乎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针线继续在雪白的锦缎上游走。幽蓝的丝线勾勒出藤蔓的蜿蜒,银白的丝线点缀着莲瓣的轮廓。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方寸锦缎和指尖的针线之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冷硬的下颌线滑落,他也浑然不觉。
困意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一次次袭来。他只能强行掐着自己的掌心,用更尖锐的痛楚来维持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入的天光已经变成了朦胧的灰白。车厢内,夜明珠的光芒显得有些黯淡。
沈念安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展开那方已具雏形的锦缎。雪白的底色上,赤金丝线盘绕出的缠枝莲纹如同活物般蔓延,虽然某些细节依旧能看出初学者的生涩和不够圆润,但那磅礴大气的构架和华贵内敛的神韵已跃然其上。中央预留的位置,正好镶嵌那枚早已准备好的、深邃如暗夜星空的孔雀蓝宝石。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繁复而温润的纹路。指尖最终停留在领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这里,是图纸上没有的。
他拿起另一根穿了素银丝线的细针。没有图纸,没有参照。他微微闭了闭眼,似乎在脑海中勾勒着什么。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落下了第一针。
针脚歪斜,线条扭曲。
第二针,依旧难看。
第三针,打了一个死结……
他面无表情,只是极其耐心地拆掉重来。一遍,又一遍。
当最后一针落下,一个歪歪扭扭、针脚粗疏、甚至有些地方明显打结错位的名字——“清欢”——终于以一种极其笨拙却又无比执拗的姿态,烙印在了这价值连城的锦缎内衬上。
他盯着那两个丑陋的字看了许久。深不见底的凤眸深处,没有嫌弃,没有不满,只有一片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专注。他伸出手指,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抚摸的力度,缓缓拂过那凹凸不平的针脚轮廓。
仿佛在确认它们真实的存在。
终于,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在他紧抿的唇角漾开。那笑容很淡,很浅,带着巨大的疲惫,却也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纯粹的满足。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块承载了无数心血(和血珠)的锦缎收拢好,放入紫檀木匣中。又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毛锋细密柔软、毫无杂质的顶级雪狐皮毛,开始进行最后的缝合镶嵌。
当最后一颗用于固定宝石的赤金爪钉被敲下,宣告这件举世无双的雪狐裘披风终于完成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沈念安靠在软榻上,看着臂弯里那团流淌着月华般光泽的雪白。赤金缠枝莲纹拥簇着深邃的孔雀蓝宝石,华贵得令人窒息。他疲惫地闭上眼,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内衬下那两个歪扭的名字。
车厢外,护卫首领低沉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
“督主,前面就是京郊驿站,可要稍事歇息?”
沈念安缓缓睁开眼,深不见底的凤眸中已不见丝毫疲惫,只剩下深潭般的幽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迫切?
“不必。”他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果断,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出鞘:
“直接回府。”
马车再次加速,碾过清晨的薄霜,朝着那座禁锢着琉璃般人儿的华丽牢笼,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