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宫中醉
本书标签: 古代  原创  古代言情 

第69章凤临药乱

宫中醉

内室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冰冷的蛛网,层层缠绕。沈念安靠在床头,胸前新渗出的血痕在白色绷带上洇开刺目的红,如同他此刻混乱心绪的具象。深不见底的眼眸望着紧闭的房门,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最终沉淀为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幽暗,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懊恼?

  指尖无意识地碾过干裂的唇瓣,那混乱而滚烫的触感,那清甜中混杂着泪水咸涩的气息,如同烙印般鲜明。他闭上眼,喉间溢出一声极低沉的、带着血腥气的叹息。

  屏风外,传来刻意压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虞清欢。她没有立刻离开,像是在整理什么,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急促,杯盏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又迅速被她手忙脚乱地按住。

  沈念安屏息听着,胸口的闷痛似乎都凝滞了一瞬。她在做什么?

  片刻后,脚步声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挪到了屏风边缘。虞清欢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却没有立刻进来。她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小巧的下巴绷得紧紧的,还有那微微红肿、泛着水润光泽的唇瓣。

  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后、努力想要挺直的小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尖用力得泛白。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张力。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惶和羞愤,水光潋滟,眼尾泛着红,如同被揉碎的花瓣。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近乎凶狠的倔强!她不再闪躲,直直地迎上沈念安幽深的目光,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火焰,烧得沈念安心头微微一跳。

  “我……”她的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又强行拔高,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尖锐,“我要出去一趟!”

  沈念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出去?现在?外面刚经历宫变,局势未稳,乱象丛生……

  “买药!”虞清欢像是知道他要反对,立刻抢着说,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张院正开的药不够!外面……外面兴许有好方子!你……你这副样子……”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胸前那片刺目的血红和灰败的脸色,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又硬邦邦地接上,“总不能一直这样半死不活地躺着!”

  理由牵强,甚至有些蛮不讲理。张济世是大胤太医院之首,他的药方岂是市井药铺可比?沈念安深谙其理,却在她那双含着泪、却又强撑着倔强的眼眸注视下,所有冰冷的拒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被他蹂躏过的唇,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疲惫地合了下眼,算是默许。

  虞清欢见他不再反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无措。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矮几上凉透的药碗,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记得喝药”,却又死死抿住,仿佛说出关心的话就输了什么似的。

  她猛地转身,脚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背影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决绝。

  然而,就在她即将跨出内室门槛的刹那——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她僵在原地,背对着他,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息。

  下一瞬,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转过身,几步就冲回了床边!

  沈念安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带着清新皂角和淡淡药香的微风拂过,紧接着——

  一个滚烫的、带着巨大决心和某种孤注一掷意味的吻,如同蜻蜓点水,又似惊雷炸响,重重地、飞快地印在了他干裂滚烫的唇角!

  那触感柔软、湿润,带着她独有的清甜气息,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又带着灼人的温度!快得如同错觉!

  “等我回来!”四个字,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狠狠砸进沈念安的耳膜!

  话音未落,虞清欢已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房门被她用力带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寝殿内彻底死寂。

  沈念安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被突然袭击的姿势。唇角那一点被狠狠烙印过的肌肤,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锅,瞬间滚烫起来!鲜明得盖过了所有伤口的疼痛和高烧的眩晕!那柔软的触感,那清甜的气息,还有那四个字里蕴含的巨大情绪——委屈?愤怒?不甘?抑或是……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更深沉的东西?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片浓稠的幽暗被这猝不及防的“袭击”彻底搅乱,翻涌起惊愕、一丝被冒犯的冷意,更深处,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般漾开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腹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碾过那被吻过的地方。

  指尖下的皮肤滚烫,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气息。

  “……不知死活。”一声低哑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自语,在死寂的寝殿里响起,冰冷,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虞清欢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听竹苑,一路小跑穿过庭院。深秋清晨微凉的空气扑在滚烫的脸上,却丝毫无法浇熄心头的火焰。唇瓣上残留着方才吻上他唇角时那粗粝干裂的触感,还有他灼人的体温,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这感觉陌生又强烈,让她心慌意乱,几乎无法呼吸。

  她捂着脸,直到跑出相府侧门,置身于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才敢稍稍放缓脚步。心跳依旧如擂鼓,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刚才……她一定是疯了!被那混乱的一吻气疯了!才会做出那种事!

  可心底深处,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真的是气疯了吗?看到他胸前那片刺目的红,看到他灰败的脸色……那一刻,除了羞愤,难道就没有……害怕失去的恐慌?

  她用力甩甩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抛开。她只是去买药!买最好的药!买能让他快点滚蛋的药!这样她就不用再面对这混乱的一切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街道上。宫变的痕迹依旧明显。巡城的京畿卫比平日多了数倍,盔甲上带着未干的血迹,眼神锐利如鹰隼。街角还能看到被匆忙清理过的打斗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小贩的叫卖声也显得小心翼翼,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未散的惶恐。

  虞清欢压下心头的悸动,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城东那家据说药材最全、坐堂老大夫最有名的“济世堂”走去。她需要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暂时忘却那个混乱的吻和那个躺在病榻上、搅乱她心神的男人。

  

  听竹苑。

  沈念安靠在床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唇角,那里仿佛还烙印着虞清欢孤注一掷的柔软与滚烫。高烧和伤痛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他闭上眼,试图调匀呼吸,压制胸口翻腾的闷痛和那丝挥之不去的、被搅乱的心绪。

  就在他意识即将再次被疲惫和灼热拖入混沌之际——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通传,如同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破了寝殿内凝滞的空气!

  沈念安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深陷的眼眸中,方才那点被搅乱的涟漪瞬间冻结,只剩下如同寒潭般的冷冽与一丝极深的警惕!他强忍着剧痛和眩晕,试图撑起身体。

  “躺着!”一个威严沉静、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已然响起。

  厚重的门帘被宫人恭敬掀起,一股沉水香混合着秋日清晨微寒的气息涌入。太后一身深紫色凤纹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简单的点翠步摇,在两名面容沉静的大宫女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眸依旧锐利如鹰隼,沉淀着掌控一切的威仪。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落在床榻上强撑起身、脸色灰败的沈念安身上。

  “臣……叩见太后……”沈念安的声音嘶哑破碎,挣扎着就要行礼。

  “免了!”太后抬手虚按,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目光扫过他胸前洇出的血色和额头的冷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都伤成这般模样了,还拘这些虚礼作甚!”她在宫人搬来的紫檀木扶手椅上端坐,姿态雍容,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锁在沈念安脸上。

  “哀家刚打发走了那些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宗亲勋贵,耳朵根子才算清净些。”太后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乾元殿那边也安顿好了,皇帝……还是老样子,御医说,全凭一口气吊着。”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深沉,“景桓那个孽障,哀家已命宗人府严加看管,待你身子好些,再行议罪。”

  沈念安垂着眼睑,掩去眸中的冷光,只低哑应道:“太后圣明,臣……愧不敢当。”

  “愧?”太后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如炬,“若非你昨夜拼死杀回,力挽狂澜,此刻这大胤江山,只怕已落入逆贼之手,哀家这把老骨头,也早成了阶下囚!何愧之有?”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随即又转为凝重,“只是,眼下内忧暂平,外患却迫在眉睫!”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北境八百里加急,阿史那咄苾的王旗已出现在雁门关外三十里!斥候回报,狄人骑兵遮天蔽日,绝非虚张声势!关内……赵振廷遇刺,军心浮动,副将虽勉力支撑,但恐非阿史那咄苾之敌!一旦雁门有失,北境门户洞开,狄人铁蹄将长驱直入!届时……便是真正的国难当头!”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念安心头!胸口的闷痛骤然加剧,喉头涌上腥甜,被他死死压住。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眼底的冷冽瞬间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带着血腥气的杀伐戾气所取代!

  “狼子……野心!”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嘶哑却如同淬了冰,“臣……即刻……”

  “即刻什么?”太后打断他,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即刻拖着这副残躯去北境?去送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沈念安!哀家要的是一个能稳住江山社稷的擎天玉柱,不是一具马革裹尸的骸骨!”

  寝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落针可闻。两名大宫女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出。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沉的威严:“北境之事,哀家已有计较。已密令朔方、云中节度使火速驰援,并加派兵部侍郎携天子剑前往雁门关督战,稳定军心!粮草军械,也已着户部连夜调拨!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她的目光如同沉甸甸的秤砣,压在沈念安身上,“你若倒了,这刚刚平息的内乱,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哀家一个深宫妇人,如何撑得起来?皇帝……又当如何?”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矮几上那碗早已凉透、黑乎乎的药汁,眉头蹙得更紧:“张济世呢?开的什么方子?伺候的人呢?药都凉透了也不换?”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审视。

  沈念安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对北境战事的焦虑,对太后安排的权衡,以及……对那个擅自跑出去买药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一丝难以言喻的牵绊?他声音依旧低哑,听不出情绪:“张院正已来诊过,药……刚煎好,臣……稍后便用。”

  太后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看出些什么。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极其精致的白玉盒,盒身上雕刻着繁复的凤纹。

  “这是哀家私库里的‘九转还魂丹’。”太后将玉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声音沉静,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关怀,“当年先帝重伤垂危,便是靠此丹吊住了性命。统共只余三粒,哀家给你一粒。”她看着沈念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沈卿,你的命,如今不止是你自己的,更是大胤的!给哀家好好活着!养好伤!这江山……还需要你来扛!”

  那“九转还魂丹”的名字和来历,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沈念安深陷的眼眸中,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知道此物的分量,更明白太后此举蕴含的深意——是倚重,是托付,更是无形的枷锁!

  “臣……”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字,“谢太后……厚恩!定……不负所托!”

  太后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和强撑的意志,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起身道:“你好生歇着,哀家不便久留。外间一切,自有哀家与谢将军处置,你无需忧心。”

  她转身,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离去。那深紫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带走了沉水香的气息,却留下了更加沉重的、无形的压力,以及那枚放在矮几上、触手可及却又重逾千斤的白玉药盒。

  寝殿内重新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压抑。沈念安的目光落在那白玉盒上,幽深难辨。他缓缓抬手,指尖抚过胸前绷带上那片刺目的湿红,剧痛和高烧的眩晕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此刻的脆弱。

  北境的烽火,太后的重托,如同两座大山,沉沉地压在他残破的躯体上。而唇角和心口,那点被虞清欢强行烙下的滚烫印记,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火种,带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悸动与……暖意?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不合时宜,让他本就混乱的心绪更加纷杂。

  他疲惫地阖上眼,将所有的纷扰强行压下,只余下沉重如铁的呼吸声。

  

  虞清欢几乎是跑遍了小半个京城,才在城东一家不起眼却药材堆到屋顶的“百草轩”里,找到了她要的东西——一支据老掌柜拍胸脯保证、足有五十年份的野山参,还有几味张济世方子上没有、但民间传说对重伤高热有奇效的药材:冬虫夏草、藏红花,甚至还有一小包苦得舌根发麻的黄连素粉。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郁药材清香的油纸包,如同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急匆匆地往回赶。心里的乱麻依旧缠绕着,但被买药的急切和忙碌冲淡了些许。她甚至想好了说辞——管他张济世是谁,万一这些偏方就有奇效呢?总比他躺着等死强!

  一路小跑回到听竹苑,院内静悄悄的。她推开房门,一股沉水香的余韵混合着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虞清欢皱了皱眉,这味道……有点陌生?

  她放轻脚步走进内室,一眼就看到沈念安依旧闭目靠在床头,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的冷汗浸湿了鬓发。矮几上,那碗她走之前就凉透的药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精致、一看就非凡品的白玉小盒,盒盖微微开启着,露出里面空了的凹槽,旁边放着一个同样材质、空空如也的小玉盏。

  虞清欢的心猛地一沉!

  谁来过?谁给他换了药?那白玉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她快步走到床边,目光紧紧盯着那个空了的玉盒和玉盏,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是担忧?还是……一种被排除在外、被取代的委屈和愤怒?她费尽心思跑出去买的药,还抵不上别人送来的这一小盏?

  “谁……谁来过?”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从空玉盏转向沈念安紧闭双眼的脸。

  沈念安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布满了浓重的血丝,疲惫如同实质,幽深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油纸包上,又缓缓移到她写满惊疑、委屈和一丝怒气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抬手指了指那个空了的白玉盒,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砾摩擦:

  “太后……刚走。”

上一章 第68章唇惊 宫中醉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70章药沸情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