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刚走。”
沈念安嘶哑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砸碎了寝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也砸得虞清欢心头猛地一沉！她抱着满怀药材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空了的、触手温润却透着一股森然贵气的白玉盒上。
太后……亲自来了？
还送来了药？
那玉盒里装的是什么？如此珍而重之，连盒子都非凡品？
一股混杂着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瞬间攫住了她。她费尽心思，顶着羞愤和恐慌跑出去，跑遍半个京城才买来的这些药材，此刻在眼前这个空了的御赐玉盒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多余？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大人面前卖弄拙劣的把戏。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水香的余韵混合着浓重的药味，沉沉地压在心头。沈念安深陷的眼眸看着她，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洞悉的幽深，仿佛在等待她的反应。
虞清欢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她不再看那个玉盒，也不再看他，只是僵硬地转过身，抱着那堆散发着浓郁土腥气和清苦味的药材，一言不发地走向外间的小厨房。
脚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混乱的心绪上。
小厨房里光线昏暗，灶台冰冷。虞清欢将油纸包重重地放在案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动作粗鲁地解开捆扎的麻绳，露出里面形态各异的药材：根须虬结、带着泥土气息的野山参，颜色暗红、卷曲如虫的冬虫夏草，丝丝缕缕、色泽鲜艳的藏红花，还有那包黄褐色、散发着刺鼻苦味的黄连素粉。
她看也没看那支被老掌柜吹得天花乱坠的五十年野山参，目光直接落在那包黄连素粉上。就是它了！苦！越苦越好！她近乎赌气地想着，一把抓过旁边熬药的小砂锅，舀起几瓢冷水，然后近乎粗暴地将那一整包黄褐色的粉末，全都倒了进去！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熏得人眼睛发酸。
点火，扇风。炉膛里的火焰跳跃起来，映着她紧绷的、带着一丝倔强狠厉的侧脸。她用力地扇着蒲扇，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羞愤、还有那点被忽视的酸涩，都扇进这炉火里，熬进这碗苦得惊世骇俗的药里！
砂锅里的水很快滚沸，黄褐色的粉末溶解，变成一锅粘稠、浓黑、不断翻滚着气泡的液体。那气味，已经不是普通的药苦，而是一种带着毁灭性的、足以让味蕾彻底麻木的恐怖气息！虞清欢自己闻着都忍不住皱眉，胃里一阵翻腾。
可她咬着牙，眼神执拗地盯着那翻滚的黑色药汁。苦死他！苦死这个……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让他知道……让他知道……
让他知道什么？虞清欢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只有把这碗世间至苦的药灌进他嘴里，才能稍微平息那团无名之火。
药终于熬得浓稠如墨。虞清欢熄了火，用布垫着滚烫的砂锅柄，将里面黑乎乎、散发着恐怖气味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倒入一个粗瓷大碗里。那深沉的黑色，几乎能吞噬光线。
她端着这碗“杰作”，如同捧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药，一步步走回内室。每一步，那浓烈到刺鼻的苦味都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
沈念安依旧靠在床头，闭着眼，眉头紧锁，额角的冷汗似乎又多了一层。当那股毁灭性的苦味霸道地侵入他本就混沌的感官时，他的眉头骤然锁得更紧，鼻翼微微翕动，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在那碗被虞清欢端到面前、黑得如同深渊、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药汁上。
饶是沈念安见惯生死、心硬如铁，此刻眼底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他深陷的眼眸抬起，看向端着药碗、紧绷着小脸、眼神执拗凶狠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的虞清欢。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带着浓浓的疑惑和……警惕？目光在那碗黑药和虞清欢脸上来回扫视。
“药！”虞清欢的声音又硬又冷，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凶狠，“我跑了半个京城买来的！专治……专治你这种不知死活、不遵医嘱的毛病！”她刻意忽略了那支野山参和其他药材，只强调这碗黄连汤，“快喝！”
沈念安的视线落在她紧抿的、微微泛白的唇线上，又扫过她眼底那强撑的倔强和一丝难以掩藏的委屈。再看看那碗光是气味就足以让常人退避三舍的“药”……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划过他高烧混沌的脑海——她生气了。因为太后来过？因为这御赐的丹药？因为……他？
这认知，奇异地冲淡了那碗药带来的恐怖感，甚至在他疲惫沉重的胸腔里，撬开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兴味？
“张济世……开的药……”他试图提醒，声音虚弱。
“他的药没用！”虞清欢立刻截断他的话，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蛮不讲理的坚持，“你喝了那么久，还不是烧得像个火炉？！这药……这药不一样！我亲眼看着老掌柜抓的！祖传秘方！专治高热不退、邪毒内陷！快喝！”她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催促，碗沿几乎要碰到沈念安的嘴唇，那浓烈的苦气瞬间将他笼罩。
沈念安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色液体，看着碗边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再看看她那双强装凶狠、却因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他深陷的眼眸深处，那片浓重的疲惫和冷冽之下，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无奈和……纵容？悄然滑过。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重感，抬起那只未受伤、却依旧虚弱无力的右手，试图去接那碗药。
“别动！”虞清欢立刻喝止，语气依旧硬邦邦的，“我喂你！”她不由分说地舀起一勺浓黑粘稠、散发着恐怖气味的药汁，放在唇边——这一次，她没有吹气。那气味熏得她自己都忍不住皱紧了小脸，屏住了呼吸。
她几乎是闭着眼，将那一勺药汁，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绝，猛地送到了沈念安干裂的唇边！
“张嘴！”命令般的口吻。
沈念安看着她紧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上刑般的神情，又看看勺中那黑得发亮的液体……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张开了嘴。
那勺药汁被虞清欢几乎是“倒”进了他的口中！
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铺天盖地的、足以摧毁一切味觉的极致苦涩，如同最滚烫的岩浆，瞬间席卷了沈念安的整个口腔！那苦味霸道、凶猛、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穿透力，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御！舌头、牙龈、喉咙……每一寸接触到的粘膜都在疯狂地尖叫、麻木！
“唔——！”饶是沈念安意志如钢，此刻也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沉闷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猛地绷紧如铁板，额头上青筋暴跳如雷！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鬓角和后背！他的脸色在刹那间由灰败转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似乎在拼命压制着呕吐的冲动！
这反应……比预想中还要剧烈！
虞清欢被他痛苦的样子吓了一跳，端着药碗的手都抖了一下。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和暴起的青筋，看着他死死闭着眼、牙关紧咬、身体因那极致苦味而控制不住的细微痉挛……她心底那股无名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尖锐的心疼和……后悔？
她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你……”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却有些发颤。
沈念安紧闭着眼，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将口中那足以烧穿喉咙的苦味强行咽了下去！口腔里一片麻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涩在疯狂蔓延。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苦气，额头的冷汗不断滑落。
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因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的深眸，如同淬了冰又裹了火的利刃，死死地、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和巨大的忍耐，锁定了虞清欢！
那眼神太有压迫感，让虞清欢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继续。”沈念安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砾摩擦着喉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冰冷的平静。他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药碗，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仿佛在说：你不是想让我喝吗？好，我喝给你看！
这眼神，比任何斥责都更让虞清欢心头发慌。她端着药碗，看着里面翻滚的黑色深渊，再看看沈念安那副视死如归、却又因剧苦而微微颤抖的样子……巨大的后悔瞬间淹没了她！
“不……不用了！”她猛地将药碗缩了回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退缩，“太……太苦了！我……我去给你拿蜜饯！对！蜜饯！”她像是找到了借口，端着那碗恐怖的药汁，转身就想逃。
“放下！”沈念安冰冷嘶哑的命令如同铁钳，瞬间钳住了她的脚步！
虞清欢僵在原地，背对着他，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冰冷地刺在她的背上。
“药。”沈念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残留的苦味和一种奇异的坚持，“给……我。”
虞清欢的心跳如擂鼓。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着沈念安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痛苦、冰冷、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执拗的眼眸。他看着她，也看着她手中那碗如同毒药般的苦汁。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虞清欢咬着下唇，内心天人交战。最终，在他那无声的、沉重的注视下，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认命般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舀起一勺药汁。这一次，她没有再闭眼，也没有再粗暴地“倒”进去，而是迟疑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递到了他的唇边。
沈念安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眼底那点强撑的凶狠褪去，只剩下无措、后悔和一丝……心疼？他深陷的眼眸中，那片冰冷似乎被这细微的变化融化了一丝。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再次张开了嘴。
虞清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勺药汁喂了进去。
沈念安的身体依旧瞬间绷紧，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额角的青筋跳动，喉结艰难地滚动。但他没有再发出压抑的痛哼，只是死死闭着眼，承受着那灭顶的苦涩，仿佛在对抗整个世界。
虞清欢看着他痛苦忍耐的样子，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喂药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更加轻柔、更加缓慢。每一勺递过去，都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谨慎。
一勺，又一勺。
时间在无声的酷刑中缓慢流逝。
寝殿内只剩下药勺偶尔触碰碗沿的轻响，和他沉重压抑的喘息声。
当最后一勺恐怖的药汁终于喂完，沈念安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回枕上，脸色青白，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苦气。他紧闭着眼，额头上、脖颈上全是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虞清欢放下药碗，看着他这副被“毒药”摧残过后的模样，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彻底将她淹没。她慌忙拿起旁边的软巾，手忙脚乱地去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温柔？
“对……对不起……”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要哭出来，“我……我不知道……会这么苦……我……”
沈念安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深眸，因剧苦的洗礼而显得有些空茫，却依旧牢牢地锁着她写满愧疚和担忧的小脸。他看着她慌乱擦拭的手，看着她泛红的眼圈，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唇瓣……唇瓣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混乱的触感？
一股混杂着剧苦余韵、高烧的灼热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他胸腔里翻腾。
他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虚弱力量，猛地抓住了她正在擦拭他额头的、微凉的手腕！
虞清欢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受惊的小鹿，惶然地看着他。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口幽深的漩涡，牢牢地吸着她惊惶失措的目光。他的嘴唇因为刚才的剧苦而微微颤抖，干裂起皮。他看着她，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才从被苦味麻木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嘶哑破碎、却带着滚烫气息的字：
“苦……”他的目光死死锁着她的唇瓣，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颤，带着未尽的痛苦，一种原始的、被苦味激发出的渴求，还有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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