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寝殿内光线昏沉如墨,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沈念安沉重的咳嗽声撕扯着寂静,他蜷缩在床榻上,每一次剧咳都如同濒死的兽,身体因剧痛而痉挛,暗红的血线蜿蜒在干裂的唇边。意识在灼热与剧痛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每一次下沉,都伴随着一种冰冷的、被遗弃般的空茫感。
就在这时,那扇隔绝内外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隙。
昏沉的光线勾勒出门口纤细的身影。虞清欢站在那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通体漆黑、触手温润的陶罐。她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鬓角被汗水浸湿了几缕,小巧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得化不开的……委屈?怯生生地投向床榻的方向。
四目在昏暗中猝然相接。
沈念安深陷的眼眸如同两口即将熄灭的幽井,布满血丝,翻涌着痛苦、戾气与沉重的疲惫。但在看清她身影的刹那,那浓稠得化不开的幽暗深处,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涟漪里,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虞清欢被他那虚弱却依旧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攫住,心尖猛地一颤。方才在门外强自筑起的委屈堤坝,在这无声的对视下,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黑陶罐,仿佛那是唯一的凭依,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短暂的死寂,只有沈念安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虞清欢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鼓足了某种巨大的勇气,迈步走了进来。她没有走向床边,反而走向了窗边的矮几。那里,太后留下的那个触手温润、空了的白玉药盒,在昏暗中散发着无声的、冰冷的贵气,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将怀里那个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粗糙的黑陶罐,重重地放在了白玉药盒旁边。两者并排,对比鲜明——一个精致尊贵却空空如也,一个粗粝朴实却似乎承载着沉甸甸的希望。
“咚。”陶罐落在紫檀木桌面上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虞清欢背对着床榻,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底下却压着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哽咽:
“药……我买回来了。”她顿了顿,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城南妙手堂……老神医给的……说是……专治邪毒内陷……高热不退……”
她的话像是说给空气听,又像是在努力证明着什么。她依旧没有转身,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指节用力得泛白。
“方法……我都问清楚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强撑的倔强,“……要敷在……膻中、神阙、涌泉……三个地方……会……会很冷……很痛……”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却垂落在自己沾了泥尘的鞋尖上,不肯再看他。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委屈如同实质般凝结在眉眼之间,眼圈泛红,紧抿的唇瓣微微颤抖着。
“……既然……嫌我碍事……”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里剜出来的,“……那……我就不……伺候了……”
她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眸终于看向床榻上的沈念安,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委屈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控诉:
“这药……用法都在这儿!瓶子……也在这儿!”她指着那个黑陶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锐刺破了室内的死寂,“以后……以后自有……自有别人……来照顾你!用不着……我这个……碍手碍脚的人!”
“别人”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巨大的讽刺和心酸,目光更是意有所指地扫过那个空了的白玉药盒。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和心口的剧痛,猛地转身就要往外冲!那决绝的姿态,比上一次更加彻底!
“站住!”
一声嘶哑到几乎破音、却又带着雷霆般威压的低吼,如同垂死猛兽最后的咆哮,猛地从身后炸响!
沈念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撑起半个身体!动作剧烈地牵扯到胸前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大股腥甜!但他强忍着,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骇人戾气的深眸,如同淬了毒的箭矢,死死地钉在虞清欢僵直的背影上!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剧痛和强行发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如同小溪般滑落。每一次咳嗽都带出飞溅的血沫,溅落在雪白的锦被上,如同盛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谁……谁准你走?!”他一边咳,一边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失控的暴怒,“滚……滚回来!”
那骇人的气势和不断咳出的鲜血,让虞清欢冲出去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住,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她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惊恐和……一种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是沈念安强撑着身体、摇摇欲坠的模样!他灰败的脸上毫无血色,嘴角、下巴、甚至胸前的绷带上都溅满了暗红的血点!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瞳孔因剧痛和高烧而有些涣散,却依旧燃烧着令人心悸的冰冷火焰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你……”虞清欢被这惨烈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所有的委屈和愤怒瞬间被灭顶的恐惧和心疼取代!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碍事”、“别人”,尖叫一声扑了过去!
“你别动!别动啊!”她带着哭腔嘶喊,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双手悬在半空,无措得像个孩子。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血……好多血……沈念安……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沈念安被她扑过来的动作撞得又是一晃,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几乎要支撑不住。他看着她瞬间被惊恐和泪水淹没的小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巨大的心疼和慌乱……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暴戾和冰冷的执拗,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嗤”的一声,瞬间被浇熄了大半。
他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重重跌回枕上,沉重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深陷的眼眸依旧死死锁着她,但里面的戾气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痛苦,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被泪水冲刷出来的……茫然?
“……药……”他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未受伤、却依旧虚弱颤抖的手,指向矮几上那个孤零零的黑陶罐,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虚弱,“……拿来……敷。”
虞清欢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那只粗糙的黑陶罐上。又看看他胸前不断渗出的新鲜血色和灰败的脸色……巨大的恐惧和责任感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我敷!我这就敷!”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但你……你不能再乱动!不准再说话!听到没有!”
她几乎是扑到矮几边,一把抓起那个黑陶罐,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清冽、仿佛蕴含着万年寒冰气息的冷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室内浓重的血腥和药味。罐子里是半凝固的、如同黑色玉石般的膏体,触手冰凉刺骨,寒意直透骨髓。
虞清欢顾不得那刺骨的寒冷,按照老神医的嘱咐,用银簪挑出一小块膏体,放在掌心,另一只手蘸了点温水,极其小心地用指尖将那块冰寒刺骨的膏体,在掌心一点点化开。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指尖被那极致的寒意冻得通红麻木,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端着化开了一小滩、散发着恐怖寒意的黑色药膏,回到床边。看着沈念安紧闭双眼、眉头紧锁、胸膛微弱起伏的样子,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会……会很冷……很痛……你……你忍一忍……”她声音颤抖着,带着巨大的担忧和不确定。
沈念安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点了下头。
虞清欢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中衣最上面的几颗盘扣,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和那被血染红的绷带。避开伤口的位置,她颤抖着手指,蘸取了一点冰寒刺骨的药膏,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点在了他心口上方——膻中穴的位置!
“唔——!”
就在药膏接触肌肤的刹那!沈念安的身体如同被最凛冽的寒冰之箭洞穿!猛地弓起!口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痛苦嘶鸣!他紧闭的眼骤然睁开,瞳孔因剧痛而瞬间放大、涣散!额头上、脖颈上瞬间暴起狰狞的青筋,冷汗如同瀑布般疯狂涌出!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那寒意,不是普通的冰冷!而是如同亿万根淬了寒毒的冰针,瞬间刺穿皮肤,疯狂地钻进血脉、骨髓、甚至灵魂深处!所过之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五脏六腑都被冰封!带来一种比烈火焚身更加难以忍受的、足以摧毁一切意志的酷寒剧痛!
“沈念安!沈念安!”虞清欢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得魂飞魄散,声音带着哭腔的尖叫,手忙脚乱地想按住他痉挛的身体,却又不敢用力,“坚持住!老神医说……说熬过去就好了!坚持住啊!”
沈念安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喊。他的意识被那灭顶的寒痛彻底吞噬!身体在本能地疯狂挣扎、抗拒!如同被投入了九幽寒狱,承受着最残酷的刑罚!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胸前的伤口,鲜血不断渗出,将绷带染得更红!
虞清欢看着他在剧痛中扭曲挣扎的样子,看着他胸前不断扩大的血色,巨大的恐惧和心疼如同巨浪般将她淹没!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他未受伤的右肩,另一只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再次蘸取药膏,带着哭腔一遍遍重复着老神医的叮嘱:
“膻中……神阙……涌泉……”她颤抖的指尖,带着那冰寒刺骨的药膏,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着,按照穴位,一点点涂抹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每一次药膏落下,都换来他身体更加剧烈的痉挛和痛苦的嘶鸣!每一次,都像有一把冰冷的刀子,同时剜在虞清欢的心上!
她紧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压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作为枷锁,禁锢住他在寒痛地狱中疯狂挣扎的躯体。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混合着汗水、血水和那冰寒的药膏。
“忍一忍……求求你……忍一忍……”她在他耳边泣不成声地哀求,声音破碎不堪,“马上就……就好了……沈念安……你撑住……撑住啊……”
寝殿内,只剩下他痛苦压抑的嘶鸣,她泣不成声的哀求,以及那冰寒刺骨的药香,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