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劫后余生的寂静沉甸甸地弥漫。烛火跳跃,光影在沈念安苍白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他那只带着薄茧、冰冷而粗糙的手,依旧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执拗,停留在虞清欢的发顶,指腹无意识地、生硬地揉搓着她柔软的发丝。
这生涩却带着奇异安抚意味的动作,如同投入虞清欢混乱心湖的最后一块巨石。方才强行压抑的恐惧、后怕、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那灭顶的自责,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呜……”一声再也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呜咽猛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紧接着,是汹涌决堤的泪水!
“对不起……沈念安……对不起……”她将脸深深埋进他颈侧那片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衣料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冰冷的布料,声音被巨大的抽泣撕扯得支离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灭顶的悔恨,“都是我……是我蠢……是我笨……是我……差点害死你!”
她的身体因剧烈的哭泣而颤抖着,双臂死死环抱着他劲瘦的腰身,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又像是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去赎罪。
“我不该……不该自作聪明……熬那苦死人的药……呜……”她断断续续地哭诉,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泪水,“不该……不该不信张院正……非要……非要跑出去买这些……这些害人的东西……呜……老神医明明说了……会冷……会痛……会要命……我还……我还逼着你用……我差点……差点就……呜……”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巨大的自责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窒息般的痛苦让她语无伦次:“你骂我吧……你打我……你把我赶出去……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你……害你流了那么多血……害你……害你……”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呜咽彻底淹没,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抽泣声在死寂的寝殿里回荡。
滚烫的泪水灼烧着沈念安颈侧的皮肤,那巨大的悲伤和悔恨透过单薄的衣料,如同滚烫的岩浆,狠狠灼烫着他被冰魄玉髓膏冻得麻木的心口。他深陷的眼眸中,那片浓稠的、翻涌着疲惫和隐痛的幽暗,被这汹涌的泪水猛烈地冲击着。
看着她在他怀中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崩溃的样子,听着她字字泣血的忏悔……胸腔里那点被寒痛冻结的余烬,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瞬间点燃!
不是愤怒,不是斥责,而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情绪——一种被依赖、被需要、被她的悲伤狠狠刺痛而激起的……保护欲?一种想要抚平她所有痛苦和自责的……冲动?
他那只停留在她发顶的手,不再只是僵硬地揉搓。指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旧生涩却异常坚定的力道,缓缓下滑,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穿过她凌乱的发丝,落在她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单薄颤抖的脊背上。
一下。
又一下。
动作不再生硬,带着一种摸索般的、却异常执着的安抚意味,笨拙地、轻轻地拍抚着。
“别哭……”他嘶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气息灼热而微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奇异的、被砂砾磨过的沙哑磁性。那声音不再冰冷,不再充满戾气,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疲惫和错误的平静。
他环抱着她的手臂,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量,收紧了些许。将她颤抖哭泣的身体,更紧地、更安全地禁锢在自己滚烫而虚弱的怀抱里。仿佛要用自己残存的体温和力量,为她隔绝所有的恐惧和自责。
“不是……你的错……”他艰难地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病人特有的虚弱喘息,却清晰地传入她混乱的耳中,“……是我……太急……”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深陷的眼眸望着头顶昏黄的承尘,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自身伤势的无力,有对昨夜失控的懊悔,更深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认命的妥协。
“……药……”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怀中那个装过冰魄玉髓膏的黑陶罐,“……有用。”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让虞清欢汹涌的哭泣猛地一滞!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沈念安近在咫尺的下颌线,紧绷而苍白,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冷汗。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怀中那个空空如也、却仿佛还残留着刺骨寒意的黑陶罐。
“有……有用?”她抽噎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茫然,仿佛不敢确认自己听到的。
沈念安极其轻微地、却无比肯定地点了下头。深陷的眼眸垂下,对上她那双盈满泪水、写满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清澈眼睛。那目光不再冰冷锐利,而是沉淀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几不可察的、近乎纵容的暖意?
“烧……”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感受着体内那依旧肆虐、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寒流强行压制住的高热,“……退了……一些。”虽然身体深处依旧如同被掏空般虚弱冰冷,胸口的闷痛也丝毫未减,但那种仿佛要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令人窒息的灼热感,确实在冰魄玉髓膏那酷烈的寒痛过后,奇异地……消退了一丝?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炭火,余烬犹存,却不再是焚身的烈焰。
这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效果,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刺破了虞清欢心中那厚重的、名为自责的阴霾!
“真……真的?”她声音颤抖着,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和巨大的希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悔恨,而是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庆幸和后怕的释放。
沈念安没有再用言语回答。他只是用那只拍抚着她后背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声的肯定,又轻轻拍了两下。动作依旧带着病人的虚弱和上位者的生硬,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看着她红肿的唇瓣和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因希望而重新亮起的眼睛。那目光太过深沉,太过专注,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
虞清欢被他看得心头发慌,脸颊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巨大的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身体却被他虚虚环抱着,动弹不得。她只能慌乱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沾染着细小的泪珠,微微颤动。
沈念安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落在那微微颤抖的、被他蹂躏过的红肿唇瓣上。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在他冰寒疲惫的胸腔深处悄然涌动。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叹息的疲惫,极其轻微地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将她的脑袋重新按回自己颈窝那处被泪水濡湿的地方。
“累了……”他闭上眼,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依赖的脆弱,沉重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陪着我……别走。”
那低哑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意味的四个字——“陪着我,别走”——如同带着魔力的羽毛,轻轻搔刮在虞清欢的心尖上。所有的慌乱、羞赧,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加汹涌的、带着酸涩暖意的洪流所取代。
她不再挣扎,不再躲闪。只是温顺地、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他颈窝那片混合着药味、血腥气和淡淡沉水香的气息里。她听着他胸膛下那微弱却逐渐平稳的心跳,感受着他沉重而疲惫的呼吸拂过自己的发丝。
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环住了他精瘦的腰身。动作很轻,仿佛怕碰碎了他。
“嗯……”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微弱的应答,如同叹息般逸出她的唇瓣,“我……不走……你睡吧……”
寝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烛台上的火光跳跃着,蜡泪无声堆积。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劫后余生的疲惫暖意所冲淡。窗外深秋的寒风依旧呜咽,却再也无法侵入这方寸之间。
沈念安沉重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紧锁的眉头在昏睡中似乎也微微舒展了一丝。他高大的身躯依旧带着病态的滚烫和沉重,却奇异地不再显得冰冷孤绝。那只环抱着虞清欢的手,无意识地收拢,将她更紧地圈禁在自己虚弱的羽翼之下。
虞清欢依偎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颈侧温热的皮肤,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连日来的惊惧、疲惫、巨大的情绪起伏,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泪痕的安宁。她闭上眼睛,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
黑暗中,只有两人依偎的身影在烛光里投下长长的、交叠的剪影。空气中,冰魄玉髓膏那清冽的寒香尚未完全散去,却悄然融入了另一种更加温暖、更加绵长的气息,如同寒夜尽头悄然燃起的、微弱的篝火。
烛火摇红,映照着相拥的轮廓,将这一室的死寂与血腥,悄然晕染上了劫后余生的、无声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