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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寒夜擎灯

宫中醉

沈念安的呼吸终于沉入绵长而平稳的节奏,紧锁的眉头在昏睡中微微舒展,那只环在虞清欢腰间的手臂,力道也松懈下来,带着病人特有的沉重。虞清欢维持着依偎的姿势,静静地伏在他颈侧,又等待了片刻,直到确认他彻底陷入深眠。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烛光下,他灰败的脸色依旧吓人,唇色干裂苍白,但那股令人窒息的、仿佛随时会焚毁一切的高热赤红,确实在冰魄玉髓膏那酷烈寒痛之后,悄然退却了几分。胸前的绷带虽然依旧洇着刺目的暗红,但渗血的速度似乎也减缓了。

  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暖意,混杂着巨大的心疼,悄然在她心底弥漫开。她轻轻拂开他额角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指尖传来滚烫的温度,却不再是那种毁灭性的灼热。

  不能停在这里。

  虞清欢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如同淬火的寒星。她极其小心地将自己从他虚弱的臂弯中抽离出来,每一个动作都放得极轻,生怕惊醒这来之不易的沉眠。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刺骨,却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她迅速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裙,抹去脸上未干的泪痕,尽管眼圈的红肿和唇瓣的微肿无法遮掩。深吸一口气,她挺直了脊背,那纤细的身躯里仿佛瞬间注入了某种无形的力量,一种属于将门之女的、被绝境逼出的坚毅与担当。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沉睡的身影,转身,步履无声却异常坚定地推开了内室的门。

  外间。

  老管家周伯和几个心腹管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焦急地低声商议着什么。宫变的余波尚未平息,府内人心惶惶,重伤的主子昏迷不醒,许多事情都等着定夺。看到虞清欢出来,几人如同见了主心骨,立刻围了上来。

  “姑娘!督主他……”周伯声音发颤,老脸上满是忧色。

  “暂时稳住了。”虞清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她目光清亮,一扫之前的柔弱惊惶,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张院正开的药,立刻重新煎好温着,等督主醒了随时要用。”

  “是!老奴这就去!”周伯如蒙大赦,立刻应声。

  “府中上下,现在如何?”虞清欢的目光转向旁边一个身材精干、眼神锐利的中年管事,那是负责府内护卫和日常采买的管事李成。

  李成连忙躬身:“回姑娘,宫变虽已平息,但外城几处尚有零散叛军流窜作乱,京畿卫正在清剿。府内护卫已按督主旧制加倍,各处门户严密封锁,暂时无虞。只是……”他顿了顿,面露难色,“府库的管事来报,昨夜为了应急,动用了大批上好金疮药和止血棉纱,库房储备已见底。还有几处被流矢损坏的门窗、廊柱,也需尽快修缮,否则难以御寒……”

  “库房见底?”虞清欢眉头微蹙。她想起自己跑出去买药时,城中药铺确实人满为患,金疮药价格飞涨,甚至断货。“李管事,你亲自带人,持相府令牌,去西城‘同济堂’和北城‘保和堂’。”她语速清晰果断,“这两家药铺的东家与相府素有往来,库房应还有应急储备。告诉他们,有多少金疮药、止血散、白棉纱,尽数送来!价钱按市价双倍结算,记在相府账上!若有推诿……”她眼神一冷,“就说督主醒来,自会亲自过问!”

  “是!属下明白!”李成被她话语中的决断和隐隐透出的威压震住,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周伯,”虞清欢转向老管家,“府内受伤的护卫、仆役,伤势如何?可都安置妥当了?”

  “回姑娘,昨夜护院拼死抵挡冲击府门的乱兵,伤了十七人,其中三人重伤,其余皆是皮肉刀箭伤。已请了相熟的跌打郎中来瞧过,重伤的用了药,暂时吊住了性命,但需要好药静养。轻伤的也都包扎了,只是府里存的药……”周伯忧心忡忡。

  “药的事情李管事去办了。”虞清欢打断他,声音沉稳,“你立刻带人去库房,将库中所有上好的细棉布、干净被褥取出来,不够就去府外成衣铺子高价采买!受伤的护卫仆役,每人按伤势轻重,发放五两到二十两银子的抚恤!告诉他们,相府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为府邸流过血的人!若有怠慢克扣,”她目光如电,扫过旁边几个管事,“我第一个不饶!”

  “是!是!老奴遵命!绝不敢有丝毫克扣!”周伯和几个管事被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惊得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诺。这位平日里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姑娘,此刻身上散发出的气势,竟隐隐有几分督主的影子!

  “还有,”虞清欢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捧着账簿、脸色发白的年轻管事身上,“你是管厨房采买的王禄?”

  “是……是小的。”王禄吓得一哆嗦。

  “昨夜至今,府内灶火未熄,汤药、饭食未曾间断,辛苦。”虞清欢语气稍缓,随即话锋一转,“但账目,给我看看。”

  王禄战战兢兢地将账簿递上。虞清欢接过,就着昏暗的烛光,一目十行地飞速扫过。她的眉头越锁越紧。上面记载着今日采买的食材:上等粳米二十石,精面十石,活鸡五十只,活鸭三十只,鲜肉两百斤,各色时蔬瓜果更是数量惊人!这哪里是给一个病号和一群仆役吃的?分明是预备着大宴宾客!

  “王管事,”虞清欢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淬了冰,“督主重伤在床,生死未卜。府内护卫仆役带伤者众。你告诉我,买这么多鸡鸭鱼肉,给谁吃?嗯?”最后一声轻哼,带着无形的压力。

  王禄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姑……姑娘息怒!是……是小的糊涂!想着……想着督主病着,需要滋补……府里又刚经历大乱,怕……怕人心不稳,所以……所以……”

  “所以就想用大鱼大肉来安抚人心?还是想趁机中饱私囊?”虞清欢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她猛地将账簿摔在旁边的矮几上,“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

  “传我的话!”虞清欢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即日起,府内一切用度,务必节俭!督主病中,饮食以清淡滋补为主,按张院正开的食疗方子来!护卫仆役,三餐管饱,多加一道肉菜即可!多余的鸡鸭鱼肉,立刻退掉!退不掉,就分给府外昨夜遭了兵灾的穷苦百姓!若有再敢铺张浪费、借机生事者——”她顿了顿,声音如同寒冰,“逐出相府,永不录用!”

  “是!谨遵姑娘吩咐!”王禄和其他管事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应诺,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另外,”虞清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语气恢复冷静,“昨夜乱兵冲击,府门、西侧院墙、还有听竹苑外回廊的几处窗棂都有损坏。周伯,你去找可靠的泥瓦木匠,天亮之前务必带人进府修缮!工钱加倍!但有一点,动静要小!绝不可惊扰督主休养!”

  “是!老奴这就去办!”周伯连忙应声。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如同行云流水,将方才还混乱无序、人心惶惶的相府瞬间纳入了一个高效运转的轨道。仆役们被她的冷静和手腕震慑,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脸上的惶然褪去,多了几分敬畏和安心,各自领命,迅速无声地散开忙碌起来。

  看着众人散去,虞清欢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一丝。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深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涌入,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府外,远处似乎还有零星兵刃交击的锐响传来,更添肃杀。府内,却因为她的命令,正在迅速恢复秩序。护卫们沉默而警惕地巡逻,仆役们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受伤者的呻吟被安置在厢房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新熬药汁的苦涩气息和木料、泥土修缮时的微尘味道。

  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手臂酸麻,膝盖也隐隐作痛。但她只是用力地攥紧了窗棂冰冷的木框,指关节泛白,强行支撑着自己挺直的脊背。

  还不够。

  “姑娘!”一个负责外院洒扫的粗使仆妇,神色慌张地小跑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沾着泥土和血迹的布包,“这是……这是刚才在后院角门边捡到的……像是……像是药……”

  虞清欢心头猛地一跳!她立刻接过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包捆扎整齐的药材!正是她之前跑遍京城买回来的那几味“偏方”:那支被老掌柜吹嘘的五十年野山参,那包黄褐色的黄连素粉,还有冬虫夏草和藏红花!显然是被她气急之下冲出去时,慌乱中掉落在角落,被仆妇无意捡到。

  看着这些几乎害死沈念安的“罪魁祸首”,虞清欢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巨大的后怕和自责再次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甚至能回忆起沈念安喝下那黄连汤时痛苦痉挛的样子,和他后来强行给她“苦偿”时那混乱而冰冷的吻……

  “烧掉!”她几乎是咬着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布包狠狠塞回仆妇手里,“立刻!拿到厨房灶膛里,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灰烬都不许留!”

  “是!是!”仆妇被她眼中的厉色吓到,抱着布包慌忙退下。

  虞清欢扶着窗棂,深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的翻腾。她不能再犯错了。一丝一毫的疏忽,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她转身走向小厨房。灶上温着张济世开的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她亲自试了试温度,又仔细过滤了一遍药渣。刚端着药碗出来,就撞见周伯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穿着玄甲卫服饰的年轻侍卫匆匆而来。

  “姑娘!”那侍卫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切和疲惫,“属下是谢将军麾下亲卫张钊!奉将军之命,有紧急军情禀报督主!”

  虞清欢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急军情?北境?!她下意识地看向内室紧闭的房门。

  “督主……刚用了猛药,此刻正在昏睡,受不得惊扰。”虞清欢稳住心神,声音尽量保持平静,但端着药碗的手指却微微收紧,“谢将军有何吩咐?军情……可容转达?”

  张钊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显然军情机密,非比寻常。但他抬头看到虞清欢那双沉静如水、却又带着无形压力的眼眸,想起谢将军临行前的交代——“若督主不便,府中那位虞姑娘,可代为主事”,终于咬牙道:

  “禀姑娘!北境八百里加急!阿史那咄苾的王旗已至雁门关外二十里!狄人前锋游骑与守关斥候发生小规模冲突,互有死伤!雁门关副将急报,狄人军容极盛,恐非虚张声势!谢将军已按督主先前手令,调朔方、云中精骑火速驰援,并亲率三千玄甲卫精锐星夜北上!将军命属下务必亲禀督主,请督主……务必保重!北境烽火,将军必死守国门!”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虞清欢的心上!二十里!冲突!死伤!烽火!谢临风星夜北上!死守国门!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瞬间压在了她单薄的肩头!她甚至能想象到北境那遮天蔽日的狼烟,能听到金戈铁马的嘶鸣!而此刻,那个能掌控全局、力挽狂澜的男人,正重伤昏迷地躺在她身后的房间里!

  “我知道了。”虞清欢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冷冽。她将手中的药碗递给旁边的侍女,“把药温好,等督主醒了立刻送进去。”

  她转向张钊,目光锐利如刀:“你立刻回去复命谢将军!督主已知军情!将军一切调度,皆遵督主先前所命!请将军务必稳住雁门关,坚守待援!相府上下,静候将军捷报!另外……”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告诉将军,督主伤势已有起色!让他不必忧心后方!只管……杀敌!”

  “是!属下明白!属下告退!”张钊被她话语中的决断和信任所激励,抱拳行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看着侍卫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虞清欢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扶着冰冷的廊柱,深深吸了几口带着寒露的空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北境的烽火,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院子,守好里面那个重伤的男人。

  她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内室。轻轻推开房门,昏黄的烛光下,沈念安依旧沉沉地睡着,眉头微蹙,但呼吸还算平稳。

  虞清欢走到床边,无声地坐下。她静静地看着他沉睡中依旧难掩疲惫和病容的脸,看着他胸前那片刺目的血色绷带。方才处理府务、应对军情时的冷静和决断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后怕。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滚烫的额头,将他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拨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北境……又起烽烟了……”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只有自己能听见,“谢将军……已经去了……他说……他会死守国门……”她顿了顿,指尖停留在他紧蹙的眉心上,仿佛想将那愁绪抚平,“你……要快点好起来……”

  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盈满眼眶,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无声滑落,滴落在他手背上,留下一小片温热的湿痕。

  “我……我会守好这里的……”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像是在对他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立誓,“你……放心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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