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沉水阁内流淌的药汁，苦涩、粘滞，却又在无声中悄然前行。窗外，冬日的最后一场雪籽早已消融殆尽，枯寂的枝桠上悄然萌出点点嫩绿，风里裹挟的寒意也一日日淡去，带上了泥土解冻后的湿润气息。
沉水阁内，那浓烈得几乎凝固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终于被日渐清浅的药草香所取代。空气不再沉重得令人窒息，阳光透过重新卷起的竹帘，在地砖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带着久违的生机。
虞清欢端着药碗的手，早已不复当初的颤抖。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舀起一勺温热的药汁，递到沈念安唇边。
沈念安靠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里，身上不再是染血的寝衣，换了一身舒适的月白云纹常服，衬得他虽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层盘踞多日的沉郁死气已彻底消散。深陷的眼窝依旧深邃，却不再是一片混沌的暗色，而是重新凝聚起内敛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深潭映照天光。他顺从地张口，咽下药汁，目光却始终沉沉地落在虞清欢脸上。
她的脸颊似乎比之前更清减了些，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是长时间忧劳的印记。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却盛满了专注，小心翼翼地吹凉下一勺药，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
最后一勺药喂完。虞清欢放下药碗，拿起温热的湿帕子，动作极其自然地、如同做过千百遍般，轻轻擦拭他唇角残留的药渍。她的指尖带着薄茧，拂过他的唇瓣，带来一丝微弱的痒意。
沈念安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虞清欢擦完，刚要将帕子放回水盆，手腕却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握住。
那力道，带着一种久违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不再是病中虚软无力的触碰。
虞清欢的动作瞬间顿住，愕然抬眼，撞进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审视，是了然，是劫后余生的深沉，更深处，涌动着一股灼热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暗流。
“太医说……”他开口，声音虽还有些沙哑，却已恢复了往日的低沉醇厚，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今日的药，是最后一剂。”
轰——！
虞清欢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最强劲的弓弩射中！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手中的湿帕子无声地滑落，掉进水盆里，溅起一小片水花。
最后一剂？
他……好了？
那场几乎将他拖入地狱的重伤……那无数个在剧痛与高热中挣扎的日夜……那弥漫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沉水阁……真的……结束了？
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她强撑多日的所有冷静和堤防！
“真……真的？”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巨大的、不敢置信的茫然。她猛地反手紧紧抓住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力道之大，指节都泛了白，仿佛要确认这是否只是又一个虚妄的梦境，“沈念安……你真的……好了？太医……太医真的这么说的？伤口呢？还疼不疼？还有没有……”
她语无伦次，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连日来积压的恐惧、担忧、疲惫、委屈……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沈念安看着她瞬间崩溃的泪水和那巨大无措的狂喜，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翻涌的暗流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化为一片深沉的、带着巨大暖意的暗渊。他没有回答她混乱的问题，只是手臂微微用力一带。
虞清欢本就心神激荡，被他这轻轻一带，整个人便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踉跄着跌入他敞开的怀抱之中！
温暖！坚实！
不再是病榻上滚烫而虚弱的倚靠，而是属于一个健康男人的、带着强大生命力和不容置疑存在感的胸膛！那熟悉的、如同烈日炙烤过的沉水香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草味，瞬间将她包裹！
“啊……”一声短促的呜咽被堵在喉咙里。虞清欢甚至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最本能的回应——她像一只终于寻到温暖巢穴的幼兽，猛地伸出双臂，死死环住了沈念安劲瘦的腰身！将整张布满泪痕的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了他温热的颈窝！
“呜……沈念安……沈念安……”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如同孩童般毫无顾忌的、带着巨大委屈和狂喜的嚎啕！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滚烫的溪流，瞬间浸湿了他颈侧的衣料。
“好了……好了……”沈念安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安抚的磁性。他宽厚的手掌带着久违的、令人安心的力道，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沉的怜惜，轻轻拍抚着她因哭泣而剧烈耸动的、单薄的脊背。另一条手臂则将她纤细的身体更紧地圈在怀中，如同守护失而复得的珍宝。
虞清欢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她紧紧抱着他，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象征着生命与安全的温暖气息，怎么也不肯松手。那架势，仿佛要就此扎根在他怀里，再也不出来。
沈念安任由她抱着，哭闹着，深不见底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和那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目光深沉、复杂，带着一种劫后重生的疲惫，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更深处，翻涌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掌控的、汹涌的占有欲和……一丝被这全然的、孩子般的依赖所触动的、深藏的柔软。
时间在无声的拥抱和低泣中缓缓流淌。窗外的阳光似乎更加明亮温暖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虞清欢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肩膀细微的抽动。她依旧死死抱着他，脸埋在他颈窝里，发出小猫般细微的、满足的哼哼声。
沈念安拍抚她后背的手掌停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缠绕起她散落在他胸前的一缕柔软发丝。他微微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哭够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淡淡的笑意。
虞清欢在他怀里蹭了蹭，闷闷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手臂却收得更紧，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沈念安深眸中那点笑意更深了些许。他任由她像只树袋熊般挂在自己身上，享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存与依赖。然而，腹中却适时地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甚至带着点抗议意味的——咕噜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虞清欢埋在他颈窝里的动作猛地一僵！
沈念安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儿的身体瞬间绷紧，随即，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羞赧的迟疑，从他颈窝里抬了起来。
她哭得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脸上泪痕交错，鬓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脸颊边。这副狼狈又可怜的模样，偏偏配上一双刚刚哭过、如同水洗过的清亮眸子，此刻正带着一丝茫然和巨大的羞窘，怔怔地望着他。
“你……”她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敢置信，“……饿了？”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沉沉地回望着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却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的意味，轻轻颔首。
轰——！
虞清欢的脸颊瞬间如同火烧！巨大的羞赧感后知后觉地汹涌而至！她刚才……竟然像个撒泼耍赖的孩子一样，抱着他嚎啕大哭，死活不肯松手！而此刻……他竟然饿了！
“我……我去！”她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从他怀里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带翻了旁边的矮几。她手忙脚乱地站稳，看也不敢再看沈念安一眼，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我去厨房！马上就好！你……你等着！”
话音未落，她已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月白的裙裾在门口划出一道仓惶的弧线，瞬间消失在门外。
沈念安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点笑意终于彻底漾开，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暖阳。他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颈侧那片被她泪水浸湿、此刻尚带着温热湿意的衣料，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深沉的暗流与暖意。
虞清欢几乎是冲出沉水阁的。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遮了一下，脸颊上的热度依旧未退。心还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方才巨大的狂喜与羞赧，另一半……则是被他盯着说“饿了”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心悸。
她定了定神，深吸了几口带着春日暖意的空气，才勉强压下脸上的燥热，朝着厨房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快。
刚穿过回廊拐角，便迎面撞上了脚步匆匆的陈锋。
“夫人！”陈锋见到她，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那素来沉稳如山的侍卫长，此刻竟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督主……督主他……？”
“好了！”虞清欢停下脚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蕴藏着整个春天的星光，“太医说，最后一剂药，伤……已经无碍了！只需静养些时日！”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和自豪。
“太好了！老天开眼！！”陈锋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猛地抱拳，朝着沉水阁的方向深深一躬，声音洪亮，带着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督主洪福齐天！夫人辛苦！属下……属下这就去告诉兄弟们！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他话音未落，已迫不及待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前院的方向。那洪亮的、带着巨大喜悦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相府上空炸开！
“督主大好了——！！！”
“太医说无碍了——！！！”
这石破天惊般的呼喊，如同点燃了沉寂已久的引信！
“督主好了？！”
“真的？！老天爷保佑啊！”
“夫人说的！夫人亲口说的！太医说的无碍了！”
“太好了！太好了！！”
惊喜的呼喊声、激动的议论声、甚至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呜咽声，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从前院蔓延开来！脚步声变得纷乱而急促，压抑了太久的相府，在这一刻如同注入了沸腾的生命力！无数身影从各处奔出，有管事、有仆役、有侍卫，脸上都带着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彼此询问着，确认着，然后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整个相府，瞬间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喜悦浪潮所淹没！连廊下挂着的鸟雀，似乎都被这气氛感染，发出格外清脆的鸣叫。
虞清欢站在回廊下，看着眼前这沸腾般的景象，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方才的羞赧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宏大的喜悦所取代。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容。阳光落在她带着泪痕却光彩焕发的脸上，明媚得不可方物。
她不再停留，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厨房走去。这一次，她的目标无比清晰——去为她那个刚刚从地狱爬回来、此刻正饿着肚子的男人，准备一顿迟来的、庆祝新生的饭菜。
厨房里很快便响起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带着久违的、充满烟火气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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