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阁的书案前,久违地燃起了明亮的烛火。紫檀木的纹理在光线下流淌着沉静的暗泽,仿佛也因主人的回归而焕发生机。
沈念安端坐于案后,月白云纹的常服衬得他面色虽仍有些许清瘦后的苍白,但眉宇间那份久违的沉凝与威仪已如出鞘的利刃,无声地切割开沉寂的空气。他习惯性地伸手,指尖拂过桌角那方冰凉沉重的镇纸,目光落在了案头堆积如小山的卷宗文书上——那是他缠绵病榻数月间,被强行搁置的朝务、军报、府中庶务,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等待着他的审判。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人能察的疲惫掠过他深邃的眼眸。重伤初愈,精力终究不比从前。但他没有犹豫,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掌控力,抽出了最上面一叠关于北境军粮调拨的紧急文书。
展开卷轴,墨迹清晰。他习惯性地凝神,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字句,准备迎接那预料中的混乱、疏漏,甚至是某些别有用心的试探。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字迹虽非他所熟悉的铁画银钩,却另有一种清雅秀逸的筋骨蕴含其中。条理之清晰,措辞之精准,应对之得当,甚至在某些细节处的考量,比他预想中更为周全!
沈念安的指尖在冰冷的纸面上顿住。
他微微蹙眉,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度的惊疑。这是谁的手笔?陈锋?李伯?不,他们或勇武或老成,却绝无此等对朝局脉络和军务细则的精准把握,更写不出这般……带着几分清冷克制、却又暗藏机锋的字迹。
他立刻放下这份,又飞快地抽出下一份——是京畿卫戍换防的调整方案。方案详实,兵力部署、轮值节点、突发应对,层层递进,环环相扣,连几个容易被忽略的城防薄弱点都做了重点标注。更妙的是,方案末尾还附了几条看似温和、实则直指要害的改进建议,既堵住了可能被攻讦的口实,又不动声色地强化了掌控。
再下一份,是江南水患后重建的赋税蠲免细则。条目清晰,力度精准,既有效安抚了灾民,又最大限度保障了国库收入,甚至考虑到了地方官吏可能从中渔利的漏洞,提前设置了核查机制。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一种洞悉人心、平衡各方的老练与……一种近乎悲悯的务实。
一份,又一份。
户部的钱粮调度,工部的河工奏请,吏部的考绩评述,甚至……连他相府名下几处偏远田庄的收成账目,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错漏之处被朱笔清晰地勾画批注,旁边还附上了改正的建议和依据!
沈念安翻阅的速度越来越快,深邃的眼眸中,最初的惊疑早已被一种越来越浓重的、难以置信的震撼所取代!如同在布满荆棘的荒原深处,猝然发现了一座精心构筑、固若金汤的城池!
这绝非临时抱佛脚!这需要何等惊人的心力、耐性和对全局的洞察!需要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殚精竭虑地梳理这堆积如山的乱麻?需要多少次反复推敲权衡,才能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利益漩涡中,找到那条最稳妥、也最锋利的路径?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单薄的身影,是如何在昏黄的烛光下,蹙着眉,咬着笔杆,一遍遍核对账目,一次次推演方案,将那些冰冷的数字、晦涩的条文、甚至暗藏的杀机,一点点拆解、理顺、再编织成眼前这令人叹为观止的经纬!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如同沉寂多年的地脉岩浆,猝不及防地从沈念安心底最深处轰然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冷的审视与怀疑,汹涌地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暖意!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卷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那清雅秀逸的字迹,仿佛要透过这墨痕,看到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伏案、与这庞大冰冷的权力机器无声角力的身影!
胸腔里那颗习惯了算计与冰冷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而陌生的情绪狠狠击中、填满!是骄傲!一种无法言喻的、近乎灼热的骄傲!为他怀中这只看似柔弱、却在他倒下的时刻,悄然展露出如此惊人锋芒与担当的……他的女人!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书房门口。那步伐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节奏,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沈念安所有翻腾的情绪在瞬间被强行压下,深眸中翻涌的灼热光芒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凝结为一片深沉的、内敛的寒潭。他缓缓松开攥紧卷宗的手,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最终停留在那份北境军粮文书的末尾——那里,有一行小小的、几乎被忽略的朱批旁注:“此条或可缓议,待督主裁夺。”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投向门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低沉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余韵:
“进来。”
书房厚重的门扉被无声推开。
谢临风一身墨色云锦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柏,腰间佩着古朴的“惊鸿”剑,剑鞘上的云纹在烛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他迈步入内,步履沉稳,带着边关磨砺出的风霜与杀伐之气。然而,那张素来疏朗俊逸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神色——有关切,有忧虑,甚至……还残留着上次撞破“好事”后的那点挥之不去的尴尬。
他抬眸,目光精准地落在书案后的沈念安身上。当看清沈念安虽清减却精神矍铄、眉宇间沉凝威仪不减反增的模样时,谢临风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念安兄!”他声音洪亮,带着发自肺腑的激动,几步便跨到书案前,抱拳深深一礼,“苍天有眼!见你如此,小弟这颗悬了数月的心,总算能放回肚子里了!”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着沈念安,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欣喜,“气色看着好多了!伤口可还疼痛?太医怎么说?”
沈念安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指了指旁边的圈椅:“无碍了。坐。”他的目光扫过谢临风风尘仆仆的衣角,语气平稳,“北边刚回来?风雪可大?”
“还好,都是些碎雪粒子,不及往年。”谢临风依言坐下,姿态却依旧挺拔如枪。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带着寒气的手,目光在沈念安脸上停留片刻,确认那并非强撑,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即,那点尴尬之色又浮了上来。他轻咳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那个……上次……在沉水阁外……咳,小弟并非有意窥探,实在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未尽之意两人心知肚明。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微不可察地眯了一下,一丝极淡的冷意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端起案头温着的参茶,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无妨。你看到了什么?”
谢临风被他这直白的一问噎住,耳根瞬间又有点发烫,连忙摆手:“没!什么都没看见!真的!就是……就是感觉里面气氛有点……嗯……激烈?小弟怕打扰了念安兄……呃……静养,就赶紧溜了!”他语速飞快,试图用“激烈”和“静养”这种模糊的词搪塞过去,脸上努力维持着正经。
沈念安没再追问,只是垂眸,呷了一口参茶。袅袅的热气氤氲了他深邃的眉眼,也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幽暗光芒。书房内一时陷入短暂的静默。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诱人的、混合着食物温暖香气的味道,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穿透了沉水阁厚重的门墙,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
先是清甜的米粥香气,带着谷物被熬煮到极致后特有的温润醇厚。
接着是浓郁的、带着油脂焦香的炖肉味道,混合着某种药材的淡淡清苦,显然是精心炖煮的药膳。
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的醋香,似乎是刚拌好的开胃小菜……
最后,竟还有一点……甜丝丝的、如同蜜糖般的糕点气息?
这多种香气交织在一起,并非山珍海味的浓烈,却带着一种家常的、熨帖人心的温暖力量,如同寒冬深夜归家时,推开门扉瞬间涌入的、带着炉火气息的饭香。它们霸道地驱散了书房内沉凝的墨香、冰冷的权谋气息,甚至将那残留的药味都温柔地覆盖、融合。
谢临风的鼻翼下意识地翕动了两下,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征战在外,啃惯了冷硬干粮,此刻骤然被这温暖浓郁的香气包围,腹中竟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咕噜”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书房里却清晰可闻!
谢临风:“!!!”
他瞬间僵住,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和尴尬彻底碎裂,只剩下巨大的窘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堂堂定远将军,居然在顶头上司兼挚友的书房里,被饭香勾得肚子叫?!
沈念安端着茶杯的手也微微一顿。他抬眸,目光掠过谢临风那瞬间涨红、写满窘迫的俊脸,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点方才因谢临风提及沉水阁而泛起的冷意,如同冰雪遇暖阳,无声地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一丝了然和……难以言喻的暖意的光芒。
他当然知道这香气从何而来。
那个刚刚还在他怀里哭得像孩子、此刻却在厨房里为他忙碌的身影……
沈念安没有点破谢临风的窘态,只是极其自然地放下茶杯,指尖在案头那份被虞清欢批注过的北境军粮文书上轻轻一点,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回正轨:“北境军粮,依你看,这份调度如何?”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仔细听,便能察觉那低沉声线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谢临风如蒙大赦,立刻收敛心神,强行将注意力从勾魂的饭香上拽回来,目光投向沈念安指尖点着的位置。当看清那清雅字迹批注的内容时,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叹!
“妙!此策甚妙!”谢临风抚掌,方才的窘迫一扫而空,眼中闪烁着属于军人的锐利光芒,“以商路暗度陈仓,避开几处易生事端的隘口,表面分批次小量运输麻痹视线,实则暗藏主力于漕运!既解了燃眉之急,又预留了后手!此等迂回周旋之策,简直……简直……”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念安,带着由衷的敬佩,“念安兄!卧病之中竟能运筹帷幄至此!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以为这精妙绝伦的应对,是沈念安在病榻上呕心沥血的成果。
沈念安没有解释。深不见底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那一行行清雅秀逸的字迹上,指腹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轻轻摩挲着纸面。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某个人的温度与气息。
窗外的天色已近黄昏,暮霭沉沉。书房内烛火跳跃,将两人对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而那股温暖的食物香气,却如同最坚韧的藤蔓,丝丝缕缕,越来越浓郁地缠绕进来,固执地宣告着它的存在,无声地浸润着这间刚刚从死亡阴影中挣脱出来的、冰冷权谋之地的每一个角落。
谢临风还在激动地分析着军粮调度的细节,声音洪亮。沈念安安静地听着,偶尔颔首,目光却几次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的方向。
终于,当谢临风口干舌燥,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盏灌了一口时,沈念安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般,低沉醇厚的声音在满室饭香中响起:
“时辰不早。临风一路劳顿,想必也饿了。”他顿了顿,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却不容错辨的暖意,“不如……留下用顿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