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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羹沸隐澜

宫中醉

沉水阁内,烛火跳跃,映照着紫檀木案上堆积的文书。谢临风清朗的声音还在分析北境军情,沈念安的目光却已几度飘向门口。那温暖的食物香气如同无形的钩子,越来越浓烈地缠绕进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充满烟火生机的宣告。

  终于,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带着熟悉的谨慎与轻盈。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虞清欢端着个极大的、沉甸甸的紫砂汤盅走了进来。热气蒸腾,浓郁得化不开的醇厚药香混合着肉类被长时间炖煮后特有的丰腴气息,瞬间霸道地充盈了整个书房,将那残留的墨香与冰冷的权谋气息彻底压下。她换了身更利落的藕荷色窄袖短襦配月白长裙,乌发依旧紧紧挽着,额角带着忙碌后细密的薄汗,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

  “督主,谢将军。”她声音清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将巨大的汤盅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旁特意空出的一张酸枝木小几上。汤盅盖子揭开,一股更加浓郁醇厚的白气裹挟着难以形容的鲜香蓬勃而出,汤色是浓稠的、近乎奶白的金黄,上面漂浮着几颗饱满的红枣和几片油润的参片,隐约可见炖得酥烂的蹄髈肉和深褐色的药材沉浮其间。

  “参茸归元汤,”虞清欢拿起汤勺,动作麻利地舀了两碗,分别放在沈念安和谢临风面前的小碟上。汤汁浓稠得挂勺,热气氤氲。“太医嘱咐的方子,最是温补气血,强筋健骨。督主大病初愈,谢将军戍边辛劳,这汤……正合用。”她的话语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目光飞快地在沈念安脸上扫过,确认他气色尚可,随即垂下眼帘,收拾着汤盅盖子。

  那汤香实在太过霸道诱人,谢临风腹中又是一阵不争气的轻鸣,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有点冒头。他连忙端起碗,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尴尬:“多谢夫人!这汤……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他吹了吹,小心地啜了一口。滚烫、浓醇、鲜香无比!一股暖流瞬间从喉间滑入胃腑,继而弥漫四肢百骸,连日的风雪疲惫似乎都被这口热汤驱散了几分。他忍不住喟叹一声:“好汤!夫人好手艺!”

  沈念安也端起了碗。他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虞清欢低垂的、带着薄汗的侧脸上,又掠过她因忙碌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截白皙的、曾被他吮吻出红痕的颈项。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指腹感受着碗壁传来的熨帖温度,声音低沉:“辛苦了。”

  虞清欢指尖微顿,没有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将汤盅盖子盖好:“汤趁热喝。里面还有党参、黄芪、当归、熟地,火候足了,效用才好。”她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念安,语速稍快:“府中库房新到了一批江南的绸缎和北地的皮子,成色看着不错,我想趁天色还早,去铺子里看看。另外,东街‘百味斋’新出的几样点心,李伯说府里的小丫头们念叨好几天了,也顺道买些回来。你们慢用,我就不在家里吃了。”

  她说完,微微屈膝福了一礼,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月白的裙裾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走了满室暖融融的烟火气,只留下那浓郁汤香和两个男人之间短暂的静默。

  门扉合拢的轻响传来。

  沈念安端着碗的手停在唇边,深不见底的眼眸望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半晌未动。碗中温热的汤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了然?是微涩?还是那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名为不舍的涟漪?

  谢临风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连忙又喝了一大口汤,试图打破沉默:“咳……嫂子真是……贤惠周到!念安兄,你这福气,小弟羡慕得紧啊!”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又自然。

  沈念安收回目光,垂眸看着碗中金黄浓稠的汤汁,也缓缓啜饮了一口。滚烫鲜香,药力浑厚,暖意瞬间驱散了胸臆间因堆积文书而生的沉郁。他放下碗,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轻响,瞬间将话题拉回了冰冷却真实的世界。

  “福气……”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随即话锋陡转,锐利如刀,“北境那批被劫的军粮,查到眉目了?”

  谢临风神色一肃,方才的轻松瞬间褪去,眼底换上军人的冷厉:“有线索了。动手的是盘踞在‘黑风峡’一带的一股流寇,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实则背后……恐怕有人撑腰。”他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手法利落,路线熟悉,劫掠后立刻化整为零散入漠北草原,不像寻常草寇。我怀疑……是西狄‘金帐王庭’暗中扶持的爪子,故意掐我们粮道,想逼我们在入冬前自乱阵脚!”

  沈念安深邃的眼眸中寒光一闪,指尖在案上那份被虞清欢批注过的军粮调度文书上轻轻一点:“他们的爪子,伸得太长了。这份调度,按‘她’所拟,暗中加强漕运护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回北境后,依此行事。黑风峡……”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了冰,“既然成了西狄的爪子,留着也是祸害。调‘惊雷营’,扮作商队护卫,设伏。爪子伸出来,就给我剁了!动静要小,首尾要干净。”

  “是!”谢临风眼中精光爆射,抱拳应诺,随即又露出一丝忧色,“只是……念安兄,此举会不会打草惊蛇,引得西狄提前……”

  “惊蛇?”沈念安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蛇早就惊了。与其等它缩回洞中伺机咬人,不如趁它探头的瞬间,斩断它的信子。西狄王庭内部不稳,老可汗病重,几个王子争得你死我活,暂时还不敢撕破脸大举南侵。这次,是警告,也是试探。”他端起碗,又喝了一口汤,动作从容,仿佛谈论的只是如何处置一窝烦人的蚂蚁,“粮道必须畅通无阻。谁敢伸手,就斩断谁的手。”

  “明白了!”谢临风重重点头,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又想起另一件紧要之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念安兄,还有一事……宫中。”

  沈念安握着汤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抬眸看向谢临风。

  谢临风凑近些许,气息都带着谨慎:“陛下……龙体似乎好转了不少。前日,小弟奉召入宫奏对,在‘养心殿’外远远瞧见圣驾被抬着在御花园里透气,气色看着……比上月红润了些。听御前侍奉的公公私下透露,这几日进膳也比之前香了。”

  这消息让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微眯起。皇帝缠绵病榻已久,朝野内外人心浮动,各方势力暗流汹涌。皇帝的好转,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必然掀起新的波澜。

  “哦?”沈念安语气听不出喜怒,指尖在碗沿轻轻划过,“看来太医院的方子,终于见效了。”他顿了顿,声音沉缓,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陛下好转,是社稷之福。只是……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谢临风深以为然,脸上忧色更重:“正是!尤其是……坤宁宫那位。”他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目光警惕地扫过紧闭的门窗,“皇后娘娘……被禁足至今,毫无解禁的迹象。陛下病重时,尚有几位老臣和宗亲为她求情,如今陛下龙体渐安,对坤宁宫却依旧……只字不提,看守反而比之前更严密了。宫中私下都在传……传娘娘此次犯的,恐怕是动摇国本的大忌!甚至有流言牵扯到……巫蛊厌胜之术!”他吐出最后几个字,自己都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沈念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如同最幽暗的深海,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极其复杂的暗流。他端起碗,将最后一口温热的参茸汤饮尽。浓醇的汤汁滑过喉咙,带来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沉沉的阴翳。

  “巫蛊厌胜?”他放下碗,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嘲讽的冷哼,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漠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是……有人嫌她碍眼罢了。”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那份关于江南赋税蠲免的文书上轻轻敲击着,那上面有虞清欢清秀的朱批,字字珠玑。“坤宁宫的风向,变不了天。盯着她的人,比想救她的人……多得多。她不出来,有些人才能睡得安稳。”

  谢临风心头剧震!沈念安寥寥数语,却已点破了坤宁宫被囚背后那令人胆寒的冷酷真相!那绝非简单的后宫倾轧,而是牵涉到更深、更险恶的朝堂博弈!皇帝的好转,非但不是皇后的转机,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

  “那……”谢临风只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地端起自己那碗已经微凉的汤,猛灌了一口,才涩声问,“念安兄的意思是……我们……袖手旁观?”

  “袖手?”沈念安抬眸,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谢临风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临风,你告诉我,皇后……值得救吗?”

  谢临风被问得一滞。皇后?那位出身显赫、却因家族牵连而失宠多年、性情愈发偏执阴郁的中宫?他脑海中闪过一些不甚愉快的传闻和那位娘娘看人时冰冷审视的目光。值不值得?这问题太过诛心!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沈念安并未期待他的答案,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指尖拂过案头冰凉的镇纸:“宫闱之事,水深莫测。与其贸然趟这浑水,不如静观其变。陛下的心思……才是关键。他病中未废后,病愈后更不会轻易动她。囚着她,比废了她,对某些人更有用。”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丝警告,“管好你的嘴,约束好你的人。坤宁宫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沾。谁跳出来,谁就是下一个靶子。”

  谢临风悚然一惊,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连忙抱拳:“是!小弟明白!定当约束部属,绝不多言半句!”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暮色已浓,远处隐约传来相府仆役们洒扫归家的细碎声响,更衬得室内烛光摇曳,气氛凝滞。案上两碗参茸汤早已凉透,油花在汤面凝结成片。那曾温暖馥郁的香气,似乎也被这沉重的话题冻结、驱散,只剩下冰冷的权谋气息和若有似无的药味,沉沉地压在心头。

  沈念安的目光再次投向门口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门扉紧闭。那个熬煮了这盅浓汤、又匆匆离去的身影,此刻应该已在城西的铺子里,对着那些冰冷的绸缎和皮货了吧?她清点账目时,眉头是否也会微微蹙起?她挑选点心时,是否会记得……他其实并不嗜甜?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波动,掠过他深潭般的眼眸。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堆积的文书上,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与不容置疑:“好了。北境的军务,按方才所议去办。至于宫中……且看着吧。你先回府歇息,明日早朝后,兵部再议。”

  “是!念安兄也早些安歇!”谢临风如释重负,连忙起身告退。他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但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和对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权相的敬畏,却更加深重。

  书房门开合,谢临风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暮色里。

  沉水阁内,只剩下沈念安一人。烛火将他孤高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他静坐片刻,目光扫过案头那早已凉透的空碗,碗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汤渍。他伸出手,指尖在碗沿那点残留的温热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

  他拿起一份新的卷宗,展开。朱笔蘸墨,笔锋落下,依旧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温情、那沉重的宫闱秘辛、那远去的汤香,都不过是权谋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缕涟漪。

  唯有那落笔的沙沙声,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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