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初春料峭的寒意,卷过相府沉寂的回廊。沉水阁内,烛火通明,驱散了窗外的黑暗,却驱不散沈念安眉宇间那层处理完积压政务后残留的沉凝。他搁下朱笔,指腹按压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映出两点幽深的寒芒。
坤宁宫那位无声的囚禁,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时刻提醒着这繁华帝都之下的暗流汹涌。陛下的“好转”,究竟是福是祸,此刻尚难定论。
就在这时,轻盈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试探。
门被推开。虞清欢的身影裹挟着室外清冷的夜风走了进来。她手中提着个精巧的藤编食盒,脸颊被夜风吹得微红,鼻尖也红红的,清澈的眼眸在烛光下却亮得惊人,如同盛满了揉碎的星光。
“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夜行的微喘,却透着一股轻快的暖意,瞬间冲散了书房内沉滞的空气。她将食盒放在窗边的暖榻小几上,揭开盖子,一股混合着食物热气的、甜暖馥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墨香与权谋的冰冷。
“东街‘百味斋’新出炉的枣泥山药糕,还热着。”她小心地拈起一块莹白软糯、点缀着蜜枣的糕点,递到沈念安唇边。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糕点的温热透过薄薄的皮子传递过来,甜香诱人。“尝尝?掌柜的说,这个季节的山药最是温补。”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她带着期待的脸上,又滑向她微凉的指尖。方才因坤宁宫而生的冷意,在这份带着烟火气的甜暖面前,如同冰雪遇暖阳,无声地消融了几分。他微微倾身,就着她的手,张口咬下。
糕点入口即化,温热的枣泥混合着山药的清甜在舌尖漾开,软糯适口,甜而不腻。一股熨帖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胸臆间最后一丝沉郁。
“嗯,不错。”他颔首,声音低沉,却比方才处理公务时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虞清欢眉眼弯起,自己也拈了一块小口吃着,满足地眯了眯眼。她脱了沾着寒气的外裳,只穿着柔软的藕荷色里衣,动作自然地挨着沈念安,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暖榻上坐下。暖榻宽大,她坐下后,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朝着热源——沈念安的方向靠了过去,像只寻找温暖的小动物,将半边身子倚在他坚实的手臂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着。
沈念安没有动,只是垂眸看着她。烛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鼻尖沾着一点细微的糖霜,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小口吃着糕点,腮帮子微微鼓起,神情是卸下所有防备后的放松与依赖。这份全然的信任与亲近,如同最温吞的暖流,无声地浸润着他被权谋冰封的心湖。
他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极其自然地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轻轻揽住。指尖无意识地缠绕起她垂落在他腿侧的一缕柔软发丝,如同把玩着最上等的丝绸。
虞清欢被他揽着,身体愈发放松,索性将头也轻轻靠在了他肩头。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淡淡药草的气息,令人安心。暖榻融融,烛火噼啪,食盒里残余的甜香氤氲。这一刻的静谧与温暖,美好得近乎虚幻。
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像只被顺毛的猫儿,在他怀里蹭了蹭,寻到更舒适的位置。指尖捻着剩下的小半块糕点,无意识地递到他唇边。
沈念安低头,再次就着她的手咬下。唇瓣不经意擦过她微凉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电流。虞清欢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她抬起眼,目光与他深邃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如同最幽暗的夜空,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那目光专注、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最深处。被他这样看着,虞清欢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一股熟悉的、带着羞赧的热意悄悄爬上耳根。
就在这温情脉脉的缄默里,沈念安俯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他没有言语,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试探,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那触感温热而轻柔,如同羽毛拂过心尖。虞清欢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在那全然的温柔中缓缓松弛下来。她闭上眼,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感受着那珍重的触碰。
他的吻并未停留,而是沿着她挺秀的鼻梁,如同虔诚的信徒膜拜神迹般,一点一点地向下游移。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着滚烫的呼吸,烙在她敏感的肌肤上。最终,他滚烫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一种深沉的渴望,轻轻覆盖了她微微抿着的唇瓣。
不再是病中带着痛楚的克制,也不是书房里那场充满掠夺意味的风暴。
虞清欢被动地承受着,唇舌间弥漫开他清冽的气息和糕点的微甜。
唇舌交缠,气息相融。 沈念安揽在她背后的手臂逐渐收紧,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另一只手插入她浓密的发间,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的力道。他的吻逐渐变得滚烫、深入,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需索,如同干渴的旅人终于寻到甘泉。
虞清欢只觉得浑身滚烫,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
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气息灼热而沉重,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欲念暗流,清晰地映着她同样迷离泛红的脸颊。
虞清欢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意识如同漂浮在云端。沈念安修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怜惜地抚过她被吻得微微红肿、水光淋漓的唇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温柔。
“欢儿……”他低哑的声音如同最醇厚的酒,带着情欲未褪的磁性,在她耳边响起,气息灼热地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上。
这声低唤,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虞清欢心头的惊涛骇浪!一个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称呼,伴随着一段同样被尘封的、带着巨大恐惧的记忆,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猝不及防地冲破了所有的温情迷障!
“轰——!”
虞清欢迷离的双眼瞬间瞪大!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沈念安近在咫尺的脸,却再无半分旖旎!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窒息!身体在他怀中猛地僵硬如铁,血色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不……”一声破碎的、带着巨大恐惧的呜咽从她紧咬的唇缝间逸出。她猛地向后缩去,如同受惊的兔子,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沈念安立刻察觉到了怀中人儿骤然的剧变!那巨大的恐惧是如此真实而强烈,绝非情动后的羞赧!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一凝,所有翻涌的情欲在刹那间退潮,只余下冰冷的锐利与巨大的惊疑!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更紧地禁锢在怀中,另一只手则用力抬起她冰凉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
“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试图穿透她的恐惧,“怎么回事?说!”
虞清欢被迫撞进他那双如同寒潭深渊的眼眸里,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方才的温存缱绻如同破碎的琉璃,散落一地。冰冷的现实和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
“是……是太后……”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慌,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仿佛那回忆本身便带着剧毒,“上次……你…织那件披风的时候……她……她来看过我……”
“太后?”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骤然收缩!如同最幽暗的深海掀起了惊涛骇浪!指腹无意识地用力,在她下颌留下清晰的指痕,“她来做什么?!”他当然知道皇后对虞清欢的构陷!但他从未想过,深居简出的太后,竟会绕过所有耳目,在那个时候悄然入府!
“她……她说……”虞清欢的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落,滴在他禁锢着她的手臂上,“她说知道我是冤枉的……知道是皇后……是皇后害我……”巨大的委屈和恐惧撕扯着她,让她语不成句,“她说……让我安心待在你这里……说……说宫里现在太乱……不是回去的时候……说……说等找到合适的机会……等风头彻底过去……会……会派人来接我……回宫……”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念安的耳膜!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风暴!他周身的气息在瞬间变得森寒刺骨!
太后!她竟敢!
在他重伤濒死、府中防卫最是疏漏之际!在他毫无察觉之时!像幽灵般潜入,对他的女人许下这等……看似安抚、实则如同悬顶之剑的承诺!
“回宫?”沈念安的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毁天灭地的暴戾!他紧扣着虞清欢下颌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什么时候?她说了什么时候派人来?!嗯?!”
“没……没有……”虞清欢被他那骇人的眼神和暴戾的质问吓得魂飞魄散,巨大的痛楚让她眼泪流得更凶,声音破碎不堪,“她没说……只说……等合适的时候……只说会派人来接我……让我……安心等着……沈念安……我怕……我好怕……”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构陷出逃、如同丧家之犬的夜晚。太后的承诺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了更深的恐惧里。回宫?意味着重新踏入那个吃人的地方,面对皇后的滔天恨意,面对无数未知的明枪暗箭!她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一丝喘息之机,找到……他……
“我怕回去……怕再见到皇后……怕……”她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珠,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无力感撕扯着她。但下一刻,一种更深沉、更强烈的求生欲和愤怒,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猛地从她眼底深处燃烧起来!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直视着沈念安那双燃烧着毁灭风暴的眼睛,声音带着哭腔的尖锐,却又无比清晰,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我不能怕!沈念安!我不能怕!”她的身体依旧在他怀中剧烈颤抖,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冰,迸发出惊人的光芒,“我是被陷害的!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不能……不能像个逃犯一样,永远躲在这里!我也不能……不能任由别人把脏水泼在我身上!我要回去!我要堂堂正正地回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清白的!”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沈念安心头那滔天的怒焰和冰冷的杀意!他看着怀中这张布满泪痕、写满巨大恐惧却又燃烧着惊人倔强的脸。那眼底的光芒,脆弱却又无比坚韧,如同在狂风中挣扎摇曳、却誓不低头的小草。
所有的暴怒、所有的毁灭冲动,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如同撞上了最坚韧的堤坝,瞬间溃散。沈念安紧握的拳头,指骨因用力而泛白,发出咯咯的轻响,最终却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松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扯着初愈的伤处,带来一阵闷痛,却被他强行压下。
他猛地闭上了眼,将翻涌的所有情绪,连同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低吼,都死死地压回了喉咙深处。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那沉重的喘息声才渐渐平复下去。沈念安重新睁开眼,深眸中那骇人的风暴已经隐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暗色。他不再看虞清欢,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极其艰难地将她颤抖的身体,更深地、更紧地拥入自己怀中。
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保护,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隔绝外界所有的风雨与算计。
“别怕。”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粗粝的砂纸,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沉甸甸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虞清欢的心上,“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如同最坚固的磐石,瞬间稳住了虞清欢濒临崩溃的心神。巨大的恐惧和委屈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死死环住他劲瘦的腰身,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里,有恐惧,有委屈,更有一种被全然接纳和保护后的巨大宣泄。
沈念安沉默地抱着她,宽厚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拍抚着她剧烈耸动的脊背。深不见底的眼眸越过她颤抖的发顶,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寒刃,穿透重重屋宇,直刺向皇宫深处那金碧辉煌的囚笼。
太后……回宫……
他染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冷、极戾的弧度,如同深渊里悄然绽放的、淬毒的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