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彻底褪去,皇宫深处却已悄然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暖流。养心殿内,浓郁的药味被一种更清新的、带着松柏与初生草木气息的熏香所取代。窗棂大开,午后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将殿内昂贵的金砖地面映照得晃眼。
皇帝斜倚在铺着明黄锦褥的宽大龙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数月前那场几乎夺去性命的风疾留下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半边脸微微僵硬,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说话时也带着些微含糊的滞涩。然而,与之前病骨支离、气若游丝的模样相比,此刻的他面色虽仍苍白,双颊却已透出几分久违的血色,深陷的眼窝里也重新凝聚起属于帝王的、内敛而锐利的神光。
他正微微侧着头,听着御前大总管张德海低声奏报着什么,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榻沿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那敲击声虽轻,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掌控力。
“陛下,”张德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比的恭敬,“太医院院判王大人刚来请过脉,言道陛下脉象沉稳有力,较前几日又好了许多。按此恢复,再静养月余,或可……或可试着起身稍作活动了。”
皇帝浑浊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光亮。他几不可察地颔首,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嗯”声。能起身,便意味着能重新握住那至高无上的权柄,意味着那些在他病重期间蠢蠢欲动的影子,将重新被踩回尘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而清晰的通禀:
“太后娘娘驾到——!”
皇帝敲击榻沿的手指微微一顿,深不见底的眼眸转向殿门方向,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敬,有畏,更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窥探般的紧绷。
厚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太后一身庄重的深紫色缂丝凤纹宫装,发髻高绾,簪着九尾衔珠赤金凤钗,在几位低眉顺眼的大宫女簇拥下,缓步而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有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平静与威仪,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色,在明亮的日光下,终究是泄露了几分。
“皇帝。”太后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目光在皇帝脸上停留片刻,那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暖意,“瞧着气色,确是好了不少。哀家这心里,也能稍安些了。”她走到榻前,张德海早已搬来了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圈椅。太后落座,动作依旧优雅,只是那微微发颤的指尖在扶手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稳住。
“劳……母后挂心。”皇帝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和滞涩,努力想说得清晰些,“朕……无碍了。”
太后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榻边矮几上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和几碟精致的点心,并未多言。她只是抬了抬手,身后一名捧着鎏金暖手炉的大宫女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暖炉放在太后膝上。太后伸出保养得宜、却依旧能看出岁月痕迹的手,虚虚拢在暖炉上方,似乎想汲取那点微薄的热意,驱散心底某种更深沉的寒意。
殿内一时陷入短暂的静默。只有殿角的鎏金珐琅自鸣钟,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
“哀家前日去‘慈宁宫’小佛堂上了香,”太后的目光落在殿外庭院里一株新抽嫩芽的海棠树上,声音平缓,如同在叙述一件寻常事,“佛祖保佑,皇帝龙体康复,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暖炉光滑的珐琅面上摩挲着,语气依旧平淡,却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深沉的、如同寒冰裂开的锐利,“只是……一想到那坤宁宫里锁着的蛇蝎,哀家这心……就堵得慌!佛祖面前,都压不住那股子邪火!”
“坤宁宫”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殿内表面的平静!
皇帝原本还算平和的面色骤然一沉!深陷的眼窝里,那刚刚凝聚起的锐利光芒瞬间被一层浓重的阴鸷和冰冷的戾气所取代!搭在榻沿的左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带动着半边僵硬的身体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母后……慎言!”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触怒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警告,那滞涩感因激动而更加明显,“皇后……皇后纵有万般不是,亦是……朕的中宫!此事……朕自有……裁断!”
太后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古井深潭般的平静被彻底打破,眼底翻涌起滔天的怒焰!她猛地挺直了脊背,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向皇帝,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巨大的失望:
“裁断?皇帝!你还想如何裁断?!她犯下的是何等滔天大罪?!谋害皇嗣!构陷妃嫔!甚至……甚至敢将手伸向你的药碗!若非……若非祖宗保佑,苍天有眼……”太后的声音因巨大的愤怒而哽住,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那拢着暖炉的手死死攥住炉壁,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珐琅捏碎!“她这不是失德!是谋逆!是弑君!是……是动摇我大胤国本!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皇帝的耳膜上!他脸色铁青,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反驳,想厉声呵斥,可那滔天的罪状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皇后……那个曾经温婉端庄、与他少年结发的女人……她做下的那些事……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如同最肮脏的脓疮,被他亲手捂在坤宁宫里,不敢示人,却又时刻散发着恶臭!
“够了!”皇帝猛地低吼出声,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狂躁!他因激动而剧烈呛咳起来,身体痉挛般抖动,额角青筋暴跳!张德海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端水喂药。
太后看着皇帝这副模样,眼中那滔天的怒焰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凉与疲惫。她紧攥着暖炉的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膝上。方才那瞬间爆发的激烈情绪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几分。
殿内只剩下皇帝痛苦而压抑的呛咳声。浓烈的药味再次弥漫开来,盖过了那点微弱的草木熏香。
良久,皇帝的呛咳才渐渐平息,他颓然倒回软枕,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深陷的眼眸里,那骇人的戾气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死寂。他闭上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后也仿佛耗尽了所有精神,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彩绘。那金碧辉煌的图案,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冰冷的牢笼。方才因提及皇后而燃起的怒火,此刻只剩下冰冷的余烬,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力回天的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一个名字,如同沉入深海的明珠,猝不及防地、极其清晰地浮现在太后的脑海深处——清欢。
那个被构陷、被污蔑、如同惊弓之鸟般逃离了这座吃人宫殿的孩子……那个在她秘密探望时,蜷缩在灯下,苍白着小脸,一针一线笨拙地织着披风,只为给那个重伤的男人一点暖意的傻孩子……她的眼睛那么清澈,像未被这深宫浊气污染的山泉,里面盛满了恐惧,却又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韧。
若是她在……若是她还在皇帝身边……或许……
这念头一起,如同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在太后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一圈极细微的涟漪,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暖意。她下意识地抬眸,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宫外某个方向。那个地方,有她悄然埋下的种子,有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承诺。
“皇帝,”太后的声音重新响起,却已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疲惫,“你好生歇着吧。龙体要紧。朝中诸事,自有……能臣替你分忧。”她刻意避开了那个名字,仿佛那是一个禁忌。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年迈者特有的滞重。深紫色的宫装在明亮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哀家……乏了。”她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闭目喘息、脸色灰败的皇帝,那目光里再无波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疏离与倦怠,“你好自为之。”
说完,不再停留,在宫女们的簇拥下,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殿外走去。那背影挺直依旧,却透着一股深沉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孤寂。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殿内弥漫的药味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也隔绝了那刚刚被无意触及、又迅速沉入心底的、关于宫外某个身影的短暂念想。
殿内,皇帝依旧闭着眼,胸口起伏。张德海小心翼翼地为他掖好被角,大气不敢出。
唯有那鎏金珐琅自鸣钟,依旧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如同为这金碧辉煌的囚笼,敲打着永无止境的、令人窒息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