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如同淬了冰渣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连绵起伏的荒原,枯黄的草茎在凛冽的风中疯狂摇摆,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远处,黑黢黢的“黑风峡”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横亘在通往漠北草原的咽喉要道上,嶙峋的怪石在昏沉的天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峡口外,一处避风的低洼地。几辆蒙着厚重油布、看似满载货物的马车歪歪斜斜地停着,拉车的驽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十几个穿着厚实羊皮袄、裹着头巾的“行商”或蹲或坐,围着一小堆用石块勉强挡着风的篝火。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映照着他们被风霜刻满沟壑、带着明显疲惫和警惕的脸。马鞭、解腕尖刀随意地插在腰间或放在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看似散漫,但每个人紧绷的肌肉和不时扫向峡谷深处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阴影的锐利眼神,都无声地昭示着他们绝非寻常商旅。
这是谢临风麾下最精锐的“惊雷营”。此刻,他们正扮演着一支被风雪所阻、进退维谷的倒霉商队。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脸上横亘一道狰狞旧疤的汉子,正是惊雷营副尉,赵破虏。他嘴里嚼着一根枯草,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黑风峡的方向,压低声音对旁边一个正在擦拭短弩的年轻士兵道:“二狗子,眼睛放亮点!峡口那边……有动静没?”
被唤作二狗子的士兵动作不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回副尉,鬼影都没一个。这帮龟孙子,属耗子的?闻着腥味儿还不露头?”
“急什么?”赵破虏啐掉嘴里的草根,眼神冷冽如刀,“督主说了,爪子伸出来,就得剁干净!沉住气,鱼饵撒下去了,就不怕鱼不上钩!”他拍了拍身边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木箱,“这‘货’,够他们惦记一阵子的。”
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厉啸,毫无预兆地从黑风峡深处飙射而出!目标直指篝火旁一个看似毫无防备、正低头啃着干粮的“行商”!
太快了!那箭矢如同黑色的闪电,带着致命的尖啸,瞬间已到眼前!
千钧一发!
那低头啃干粮的“行商”如同背后长了眼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向侧面一拧!箭矢擦着他扬起的羊皮袄领口,“夺”的一声,狠狠钉入了他身后马车的厚实木辕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敌袭——!”赵破虏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他猛地掀开身边大木箱的盖子,里面赫然是码放整齐的、闪着幽冷寒光的强弩和箭匣!
几乎在他掀开箱盖的瞬间,如同捅了马蜂窝!
“咻咻咻咻——!”
密集如雨的箭矢,裹挟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漫天飞蝗,从黑风峡两侧嶙峋的怪石后、幽深的裂隙中疯狂倾泻而下!箭矢破空之声连成一片,瞬间盖过了狂风的呼号!目标正是那几辆马车和围在篝火旁的“行商”!
“盾!”赵破虏厉吼!反应快得惊人!
围在篝火旁的“行商”们如同演练了千百遍,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几人猛地掀开盖在货物上的厚重油布,下面赫然是打磨光滑、边缘包铁的厚重木盾!盾牌被迅速举起、靠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瞬间在马车旁组成了一道临时的、并不算严密但足够抵挡第一波箭雨的屏障!
“夺夺夺夺——!”
密集的箭矢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在木盾和马车车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箭簇深深嵌入木头,尾羽兀自嗡嗡震颤!有几支力道极强的箭矢甚至穿透了不算厚实的盾牌边缘,带起几蓬血花!闷哼声响起!
“他娘的!是破甲箭!”一个举盾的士兵手臂被穿透的箭矢撕开一道血口,疼得龇牙咧嘴,却死死抵住盾牌,半步不退!
第一波箭雨刚歇,峡谷深处便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如同鬼哭狼嚎!数十个穿着杂乱皮袄、裹着肮脏头巾、手持弯刀、长矛、甚至斧头的悍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从嶙峋的怪石后、阴暗的沟壑里狂涌而出!他们面目狰狞,眼神里闪烁着贪婪与凶残的光芒,怪叫着,踩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扑向那几辆看似唾手可得的“肥羊”马车!
“来了!”赵破虏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寒光,如同盯上猎物的猛虎!他猛地抓起一把上好弦的强弩,弩臂上冰冷的云纹在昏暗中一闪而逝!“惊雷营!给老子剁了这帮爪子!”
“杀——!”
刚才还狼狈举盾、缩在马车后的“行商”们,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怒吼!那吼声如同平地惊雷,竟将匪徒的怪叫都压了下去!他们猛地掀开身上累赘的羊皮袄,露出里面精悍的黑色软甲!手中木盾狠狠砸向冲在最前面的匪徒,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从盾后抽出寒光闪闪的腰刀或短柄战斧!
刀光如雪!斧影翻飞!
最前排几个冲得太猛的匪徒,脸上的贪婪瞬间凝固,随即被迎面劈来的刀光斧影撕碎!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在冰冷的空气中泼洒开刺目的猩红!惨叫声戛然而止!
惊雷营!大胤北境边军最锋利的尖刀!此刻终于露出了它嗜血的獠牙!他们动作迅捷如电,配合默契无间,三人一组,如同绞肉机般迎着数倍于己的匪徒狠狠撞了上去!刀光精准地劈开皮袄,斩断骨骼;战斧带着沉闷的风声,将头颅如同西瓜般砸碎!狭窄的峡口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残肢断臂横飞,滚烫的鲜血泼洒在枯黄的草茎和冰冷的石头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凌!
“点子扎手!是硬茬子!”匪徒中一个头目模样的疤脸汉子见势不妙,嘶声大吼,“撤!快撤回峡里!”他挥舞着一把沉重的鬼头刀,试图砍翻一个扑上来的惊雷营士兵,却被对方灵巧地侧身躲过,反手一刀捅进了肋下!剧痛让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然而,晚了!
就在匪徒们被惊雷营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杀得胆寒,下意识想往峡谷深处收缩的瞬间——
“轰!轰!轰!”
三声沉闷得如同巨兽咆哮的巨响,猛地从峡谷两侧的高处炸开!伴随着巨响,无数磨盘大小的石块如同天崩地裂般,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滚落!目标正是峡谷最狭窄、也是匪徒们此刻最集中的退路!
“落石!有埋伏——!”绝望的嘶吼在匪徒中响起!
巨石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砸落!躲闪不及的匪徒瞬间被碾成肉泥!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巨石滚动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谱写出地狱般的乐章!狭窄的退路瞬间被巨大的石块和残破的尸体彻底堵死!
“一个不留!”赵破虏浑身浴血,如同地狱爬出的修罗,手中腰刀狠狠劈飞一个试图从侧面偷袭的匪徒头颅,声音冰冷如同北境最坚硬的玄冰,“督主说了,爪子伸出来,就得连根剁了!给老子杀!”
退路已断,前有猛虎!残余的匪徒彻底陷入了疯狂和绝望!困兽犹斗,爆发出最后的凶性!战斗瞬间进入最惨烈的白热化!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惊雷营的士兵也出现了伤亡,闷哼声、怒吼声不绝于耳,但他们的阵型依旧稳固,如同礁石般死死钉在峡口,将残余的匪徒牢牢锁死在死亡陷阱之中!
风雪似乎也被这惨烈的杀戮所震慑,风声都小了许多。只有兵刃撞击的铿锵声、垂死的惨嚎声、巨石滚动的余音,在荒凉的黑风峡口回荡、交织,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令人作呕的血腥……
数日后。北境边塞,定远将军府。
书房内炉火熊熊,驱散了塞外初春的寒意。谢临风一身墨色常服,未着甲胄,却依旧身姿笔挺,如同标枪。他正站在一张巨大的、绘满山川河流与关隘标记的北境舆图前,指尖沾着朱砂,在“黑风峡”的位置重重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叉。
他身后,赵破虏单膝跪地,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那道旧疤在炉火映照下更显狰狞。他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与毫不掩饰的亢奋:
“禀将军!黑风峡伏击战,大捷!全歼流寇一百三十七人,匪首‘疤脸狼’及其麾下七名头目尽数授首!缴获弯刀、弓箭、皮甲若干,破甲箭簇三百余支!另……在匪巢深处,搜出西狄金帐王庭狼头金印密信一封,坐实其为西狄爪牙,专司袭扰我粮道!”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痛楚与自豪,“惊雷营阵亡十一人,重伤九人,轻伤二十三人。末将……幸不辱命!”
“好!”谢临风猛地转身,眼中爆射出锐利如电的光芒,重重一拳砸在舆图旁的紫檀木案上!“干得漂亮!赵破虏!惊雷营,没给老子丢脸!没给督主丢脸!”他大步走到赵破虏面前,亲手将他扶起,目光落在他手臂的绷带上,“伤怎么样?”
“皮肉伤!不碍事!”赵破虏挺直胸膛,咧嘴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显彪悍。
谢临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拿起案头那份染着一点暗红、显然是匆忙写就的军报,目光快速扫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赏:“诱敌深入,示敌以弱,落石断后,关门打狗!好!此战,当为首功!阵亡将士,加倍抚恤!重伤者,用最好的药!本将亲自为他们请功!”
“谢将军!”赵破虏抱拳,声如洪钟。
谢临风将那份带着血腥气的捷报仔细折好,放入一个特制的铜管中,火漆密封。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塞外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动他鬓角的发丝。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连绵的雪山,眼神锐利如鹰。
“爪子伸出来,就剁了……”他低声重复着沈念安冰冷的话语,嘴角勾起一抹铁血军人的冷硬弧度,“西狄……这次,够你们肉疼一阵子了!传令下去,全军戒备!粮道沿线,暗哨加倍!再发现西狄的爪子,给老子照此办理!剁碎了喂狼!”
“是!”赵破虏领命,转身大步离去,甲叶铿锵。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炉火发出噼啪的轻响。谢临风站在舆图前,指尖再次划过那道醒目的红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舆图下方,那象征着权力漩涡中心的帝都方向。
黑风峡的胜利,只是撕开了西狄阴谋的一角。而帝都的暗涌,恐怕比这塞外的风雪更加凶险莫测。他想起离京前,沉水阁中沈念安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和关于坤宁宫的冰冷警告。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亲卫统领韩烈闪身而入,脸色凝重,快步走到谢临风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将军,京中密信。”
谢临风心头一凛,立刻接过韩烈递上的一个小巧的、同样火漆密封的铜管。他迅速捏碎火漆,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笺。目光扫过上面熟悉的、属于沈念安心腹暗卫的密语标记,随即快速阅读起来。
密笺上的字迹不多,却字字如刀!
“黑风捷报至,甚慰。粮道通,北境稳。然,京中风起。圣躬……恐有反复。坤宁宫事,慎之又慎。蛇惊蛰伏,其毒更烈。约束部属,静待时机。沈。”
谢临风捏着密笺的手指猛地收紧!纸笺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变形!
圣躬……恐有反复?!
皇帝的身体……不是才刚见好转吗?!坤宁宫……蛇惊蛰伏……其毒更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谢临风的头顶!比塞外最凛冽的风雪更刺骨!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窗外帝都的方向。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仿佛要将那座金碧辉煌的城池彻底吞噬。黑风峡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而帝都的漩涡深处,一场更加凶险、更加致命的无声风暴,已然在酝酿!
他缓缓将密笺凑近炉火。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角,瞬间将那些冰冷的字迹吞噬,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带着寒意的空气中。
“蛇惊了……”谢临风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铁锈般的沉重,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那就……看谁先咬断谁的七寸!”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起属于边关统帅的冷酷杀伐,以及一丝对帝都风云的深深忌惮。炉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如同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窗外,黑风峡的方向,似乎传来了呜咽的风声,如同亡魂不甘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