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阁内,烛火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巨大而沉默,如同凝固的惊涛骇浪。沈念安那带着血腥气与毁灭意味的疯狂宣告,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余波仍在虞清欢四肢百骸里震荡。她被他死死禁锢在滚烫的怀抱里,脸颊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耳中轰鸣着那“让天下陪葬”的骇人誓言,巨大的恐惧与震撼过后,心尖却如同被最细弱的针狠狠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混杂着不可思议的酸楚与怜惜。
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倾朝野的男人……此刻抱着她,竟像个走投无路、只能以最暴戾的姿态守护珍宝的困兽。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翻涌的疯狂与深藏的疲惫,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她心头划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她僵硬的身体,在那沉重如山、带着绝望占有意味的拥抱里,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松弛下来。抵在他胸前的手,不再是无力的推拒,而是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怜惜,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抚上他紧绷的、微微汗湿的脊背。指尖下的肌肉坚硬如铁,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却也传递着一种濒临极限的颤抖。
一下,又一下。
动作生涩而笨拙,带着安抚的意味,如同在安抚一头受伤的猛兽。
沈念安沉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她这细微的抚触下,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丝。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那几乎要勒断她骨头的力道,也几不可察地松缓了些许。他深埋在她颈窝处的头颅,滚烫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寂静在无声的拥抱中流淌。虞清欢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正一点点地、艰难地恢复着沉稳有力的搏动。劫后余生般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可心头的那个疑问,那个被恐惧暂时压下的、如同毒藤般缠绕了她许久的疑问,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顽强地探出了头。
她在他怀中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勇气,缓缓抬起头。
沈念安似有所觉,也微微抬起了头。深不见底的眼眸低垂,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方才那骇人的赤红风暴已然褪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片深沉的、如同暴风雨后泥泞沼泽般的暗色。他紧抿的唇线依旧冷硬,却不再带着那种毁天灭地的戾气。
四目相对。昏黄的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也照亮了虞清欢眼中尚未褪尽的泪痕和那一点强装的、故作轻松的狡黠光芒。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破碎,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娇嗔般的埋怨,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她心底的紧张:
“喂……沈念安……”她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紧实的胸膛,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任性,“你刚才那么凶……吓死我了……”她顿了顿,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清澈的眼眸直直望进他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委屈,“那……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这个‘贵妃娘娘’的?”
“贵妃娘娘”四个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微妙的自嘲和试探。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沉的暗色里捕捉到一丝真实的波澜。
“总不能……总不能是在我肚子里下那要命的蛊虫的时候吧?”她微微嘟起唇,故意摆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眼中却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后怕,有委屈,更有一种深藏的、想要寻求答案的渴望,“你知不知道……当时那蛊虫发作起来……五脏六腑都像被毒虫啃咬……疼得我恨不得立刻死掉!”她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丝真实的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痛不欲生的时刻,“那时候……我……我躺在床上,看着帐顶……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就是怎么把你这个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混蛋……给……给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她的话语像一把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刺向那段充斥着冰冷算计与锥心痛苦的过往。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沈念安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她提起“蛊虫”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浓重的暗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动荡了一下,随即缓缓平息,沉淀为一片更深沉、更复杂的暗流。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那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仿佛要将那段不堪的回忆彻底隔绝。
他沉默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故作生气、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点脆弱和委屈的脸上。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流淌,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在挖掘心底最深处记忆的疲惫,低沉地开口,声音沙哑:
“蛊虫……是手段。”他承认得毫无避讳,目光坦诚得近乎残酷,“彼时……你刚入宫,盛宠正浓。你是陛下平衡前朝、制衡世家的棋子,亦是……某些人眼中钉、肉中刺。”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利,如同暗夜中一闪而逝的刀光,“后宫倾轧,杀人何须见血?一杯毒酒,一次落水,甚至……一次无端的风寒,都可能要了你的命。让你‘病’,让你缠绵病榻,远离圣眷……是当时……唯一能让你活下去的方式。”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块,一字一句,砸在虞清欢的心上。她脸上的故作生气瞬间凝固,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愕然!她一直以为那蛊虫是沈念安为了控制她、折磨她的恶毒手段!从未想过……那竟是……一种扭曲的“保护”?
“活下去?”虞清欢喃喃重复,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被颠覆认知的茫然,“可……可那蛊虫……差点真的杀了我……”
“剂量……我亲自把控。”沈念安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发作的痛楚……是真。但毒性……不会致命。只会让你虚弱,让你远离漩涡中心。”他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她脸上,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涩然,“看着你疼……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冷汗浸透寝衣……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似乎被某种沉重的情绪堵住,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后悔,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无奈。
虞清欢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他深眸中那深藏的涩然,看着他紧抿的、线条冷硬的薄唇,看着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过往那些痛彻心扉的恨意,在这一刻,竟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开始无声地消融、瓦解。
原来……那锥心刺骨的痛楚背后,竟藏着如此冰冷而残酷的真相?她一直恨错了方向?
“那……那后来呢?”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再故作生气,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想要探寻真相的迫切,“后来……我好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还……”她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太过羞赧,但那双盈满水光的眼眸,却清晰地传递着她的疑问——为什么还要留她在相府?为什么还要对她……这样?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微垂落,目光落在她散落在他胸前的那缕柔软发丝上。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贪恋的温柔。他沉默了更久,仿佛在整理着那些散落在记忆深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碎片。
“后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飘忽,那惯常的冰冷似乎也融化了一丝,“你被构陷,逃出宫……像个受惊的小鹿,撞进我怀里……”他顿了顿,指尖缠绕发丝的动作停了下来,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夜,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眼中只剩下巨大恐惧和绝望的模样。
“再后来……”他的声音更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你在这里……明明怕得要死,却强撑着照顾病得快死的我……笨手笨脚地煎药,烫得手背通红也不敢吭声……守在我榻前,困得头一点一点,像只打瞌睡的小猫……”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浓重的暗色似乎被这细微的回忆点亮了一瞬,如同寒潭深处悄然浮起的星子。
“还有……”他的目光落在她此刻微微泛红的耳根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你总喜欢……偷偷摸摸溜出去……像个攒食的小松鼠,把那些换来的银子和契约,宝贝似的藏进床榻暗格里……”他想起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早被他看在眼里的那些“小动作”,那点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什么时候……”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缓缓流淌,如同带着魔力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虞清欢的心弦上,“大概是……看着你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在我面前强装镇定、张牙舞爪的时候……大概是……你笨拙地学着吹凉药汁,嘟着嘴,把腮帮子都鼓起来的时候……大概是……你趴在我书案上睡着,被烛火映亮半边脸颊,睫毛长得能数清的时候……”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挖掘出来的疲惫与温柔。那目光不再是审视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描摹着她脸上的每一寸轮廓。
“又或许……”他微微俯首,滚烫的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是在……你明明恨我入骨,却在我咳血倒在你怀里、人事不省的时候……死死抱着我,哭喊着说‘沈念安你不准死’……的时候……”
那温热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贯穿了虞清欢的四肢百骸!他低沉的话语,如同最温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病榻前绝望的守候,那些看着他濒死时撕心裂肺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哭喊……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闪现!
巨大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落,滴在他微敞的寝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脖颈,将整张布满泪痕的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
“呜……沈念安……你这个混蛋!”她带着浓重哭腔的控诉闷闷地响起,带着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全然看透后的羞赧,还有那迟来的、汹涌澎湃的、再也无法压抑的心疼,“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恨你……怕你……又……又……”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哽咽堵了回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她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死死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里。
沈念安任由她抱着,哭闹着。宽厚的手掌带着一种深沉的、前所未有的温柔,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拍抚着她剧烈耸动的脊背。深不见底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她颤抖的发顶,那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一种劫后余生的沉痛,以及……一丝被这全然的、带着泪水的依赖所触动的、深藏的暖意。
“是,我知道。”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下蛊,恨我禁锢,恨我……让你卷入这无休止的漩涡。”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但我也知道……从你撞进我怀里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再放手。”
“这漩涡……是我拉你进来的。”他揽在她背后的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怀中,仿佛要隔绝世间所有的风雨,“那么……是生是死,是荣是辱,是滔天富贵还是万劫不复……”他的唇,带着滚烫的温度,极其轻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最沉重的誓言:
“都得……一起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