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那低沉如磐石坠落的誓言，“都得一起扛”，裹挟着滚烫的呼吸，重重砸在虞清欢耳畔，也砸进了她翻江倒海的心湖深处。这不再是权相冰冷的宣告，而是两个被命运狠狠搓揉过、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无边暗夜里，以最赤诚也最笨拙的方式，签下的生死契阔。
巨大的酸楚与那迟来的、汹涌的心疼，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虞清欢最后的堤防。她死死环住他脖颈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他的骨缝里，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地浸透了他颈侧的衣料，留下大片深色的、带着她气息的濡湿。
“呜……沈念安……”她破碎的呜咽闷在他温热的颈窝，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彻底击溃后的巨大委屈，身体因剧烈的抽噎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你混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什么都知道……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恨你……怕你……又……又……”她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死死堵住。过往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恐惧、被扭曲的恨意、那些在病榻前绝望守候时强撑的倔强、那些独自舔舐伤口时的无边孤寂……所有被这残酷真相颠覆的认知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汹涌的泪水和最无助的控诉。
沈念安沉默地承受着她带着发泄意味的捶打和滚烫的泪水。宽厚的手掌不再只是安抚，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赎罪般的力道，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拍抚着她剧烈耸动的、单薄的脊背。那一下下沉稳的拍击，如同最古老的安魂曲，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节奏。他的下颌轻轻抵着她散乱的发顶，深不见底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怀中这具因哭泣而颤抖不止的娇躯上，那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楚，以及……一丝被这全然的、带着泪水的依赖所触动的、深藏的暖意。
“是，我混蛋。”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坦然承认了这迟来的审判。没有辩解，没有推诿，只有一种沉重的、背负起一切的担当。“恨我，是该的。怕我……也是该的。”
他的坦诚，像一把最柔软的钥匙，反而奇异地撬开了虞清欢心头那沉重的委屈。她紧攥着他衣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力道，身体依旧在他怀中颤抖呜咽，但那滔天的、带着控诉的悲伤，似乎随着泪水的倾泻，一点点地……被这沉重而真实的怀抱所吸纳、消融。
夜，在无声的泪水和沉重的拍抚中，被拉得格外漫长。窗外的风似乎彻底停了，连最后一丝呜咽也消散在沉沉的黑暗里。沉水阁内，只有烛火在鎏金灯罩内执着地跳跃，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噼啪声，如同时间本身的心跳。空气里弥漫的安神香清苦气息，混合着虞清欢发间冷梅的暗香，以及……泪水蒸腾后淡淡的咸涩，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伤痕印记的宁谧。
不知过了多久，虞清欢剧烈的抽噎终于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肩膀细微的、无法自控的耸动。泪水似乎流尽了，巨大的情绪宣泄后，随之而来的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她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软软地瘫在沈念安怀中，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沈念安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儿的重量在一点点下沉。他拍抚她后背的手掌停了下来，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姿态，稳稳地托住她下滑的身体，让她能以一个更舒适、更全然依赖的姿势蜷缩在自己怀里。她的脸颊依旧埋在他颈窝，滚烫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带着哭过后的浓重鼻音，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紧闭的眼睑上。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成一缕一缕，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疲倦至极的蝶翼。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苍白依旧，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宣泄后的、近乎透明的脆弱与安宁。白日里强装的倔强与此刻深藏的防备，在沉睡中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毫无保留的、令人心悸的依赖。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翻涌的暗色如同退潮般，一点点沉淀、平息，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宁静之海。他不再言语，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将下颌更紧地、更依恋地抵在她柔软的发顶。鼻息间萦绕的，是她发间清冷的暗香，混合着泪水微咸的气息，竟奇异地……成了这世间最能抚慰他灵魂的良药。
他也累了。
重伤初愈的身体，积压如山的政务，朝堂宫闱的暗涌，方才那场耗尽心力的剖白与守护……所有的重担在这一刻，仿佛都随着怀中人儿沉沉睡去的呼吸声，被短暂地卸下。一种深沉的、如同跋涉过无边荒漠终于寻到绿洲般的疲惫感，如同温吞的暖流，缓缓浸润了他冰冷僵硬、被权谋与杀伐充斥的四肢百骸。
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动作极其轻柔，唯恐惊扰了怀中人的安眠。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能更安稳地靠坐在宽大暖榻的靠背上，同时将虞清欢的身体更妥帖地安置在自己怀中，让她的头枕着自己未受伤的那侧臂弯，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另一条手臂则虚虚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环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做完这一切，沈念安也缓缓阖上了双眼。浓重的倦意如同最粘稠的沼泽，温柔而无可抗拒地将他拖拽进去。重伤初愈后的虚弱感，混合着精神上巨大的消耗，让他连维持清醒都变得极其困难。他放任自己的意识沉沦，沉入那片被怀中人儿温暖气息所包裹的、短暂的、没有算计与杀戮的黑暗里。
沉水阁内，彻底陷入了死寂般的安宁。
角落的烛芯，终于燃到了尽头。微弱的火苗挣扎着跳跃了几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如同最后的叹息，随即……彻底熄灭。
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温柔地吞噬了一切。
只余下两人交错的、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在无边无际的静谧里，清晰地交织、缠绕。如同最古老而坚韧的藤蔓，在黑暗的沃土中悄然滋生、盘绕，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同衾”的羁绊，已然在劫烬的余温里，牢牢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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