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在深宫寂静而漫长的甬道中穿行。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景,只余下轿身轻微的晃动和宫人细碎谨慎的脚步声。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御香,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虞清欢的呼吸,提醒着她正被一步步拖回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
轿子终于停下。帘子被恭敬地掀开,刺目的天光涌入,带着深秋特有的、毫无温度的明亮。
虞清欢扶着宫人的手,缓缓步下软轿。品红的宫装在阳光下流淌着近乎刺眼的光泽,金凤仿佛真的要振翅飞去。她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四周——她曾无比熟悉的宫苑景象。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死寂的凋零。
往日里,这通往各宫主位的宫道上,总少不了低眉顺眼匆匆走过的宫娥太监,偶有妃嫔的步辇经过,环佩叮当,笑语隐约。可如今,触目所及,空旷得令人心悸。宫道两旁的花木无人修剪,显出几分枯败的萧瑟。几处宫苑的大门紧闭,朱漆斑驳,门环上甚至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凄凉。
死的死,逃的逃。
太后之前轻描淡写的话语,此刻如同冰冷的注解,印刻在这片空旷死寂的宫苑之上。昔日那些或娇艳、或温婉、或张扬的面孔,那些为了帝王恩宠、家族荣耀明争暗斗的身影,如今都已烟消云散。这偌大的后宫,竟显出几分鬼蜮般的空旷。
虞清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坤宁宫的方向。那座象征着皇后至高地位的宫殿,此刻在秋日的阳光下,也显得异常沉默和遥远。皇后娘娘……在地牢里怎么样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滑过心底。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端庄贤淑的皇后,如今身陷囹圄,处境只怕比死去的、逃走的妃嫔更加不堪。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悄然爬上虞清欢的唇角。是嘲讽?是物伤其类?亦或是对这深宫倾轧本质的洞悉?或许都有。这后宫,从来都是成王败寇,粉身碎骨的修罗场。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内侍服饰的小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不远处跑来,在沈念安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急促和敬畏:“督、督主!陛下……陛下有旨!宣督主即刻前往乾清宫觐见!十万火急!”
沈念安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他深邃的目光掠过那小太监,并未立刻回应,而是转向身侧的虞清欢。玄黑的蟒袍在日光下更显深沉厚重,墨玉帽檐下的眼神,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那是一种经历过沉水阁同生共死、短暂卸下防备后,重新披上权臣外壳时,对眼前人独有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虞清欢迎上他的目光,读懂了其中的含义。她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冷静。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去吧,我知道你回过宫,知道你有你的战场。她明白,皇帝此刻急召,必然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沈念安作为皇帝最信任的鹰犬和利刃,重伤初愈便被急召,足见局势之危殆。而她,也有她需要面对的。
沈念安接收到她的回应,眸中那丝复杂迅速沉淀,重新化为一片深不可测的寒潭。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玄黑的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随着那小太监,大步流星地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而去。那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一种重回权力中心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仿佛方才在沉水阁中流露出的疲惫与柔和,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
目送沈念安的身影消失在宫道转角,虞清欢脸上的那抹冷笑并未消失,反而更深了几分。她独自一人站在空旷死寂的宫道上,品红的宫装艳丽夺目,在这片凋零的背景中,如同唯一燃烧的火焰,又像一朵剧毒的花。
引路的嬷嬷依旧垂手肃立,静待她的指示。
虞清欢没有立刻动身。她微微仰起头,感受着深秋带着寒意的风吹拂在脸上,吹动她鬓边金钗垂下的红宝石流苏,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现在最主要的是……太后为什么现在召她回宫?
这个问题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思绪。沉水阁里,太后派来的老太监确实说过“太后娘娘自有安排,时机到了,自会接您回宫”。如今,“时机”到了吗?
难道是她这个棋子……又有用了?
这个认知让虞清欢心底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喉咙。是啊,她虞清欢,一个“死而复生”、与权倾朝野的督主沈念安关系微妙(至少在太后看来如此)的前贵妃,一个曾艳冠后宫、也曾在皇帝病榻前“情深义重”的女人……在太后眼中,可不就是一枚绝佳的棋子吗?
后宫凋零,权力洗牌。皇帝病体初愈(或未愈),朝局必然动荡。太后在这个时候将她这颗弃子重新捡回来,精心打扮,隆重接回……用意何在?
是利用她来试探皇帝的态度?是利用她与沈念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来牵制沈念安?还是想让她在后宫这片废墟上,重新扮演某个角色,充当太后的耳目或马前卒?
无论哪一种,都充满了算计和利用。
虞清欢缓缓收回目光,眼底的嘲弄化作一片冰冷的清明。她不再是那个只知争宠、被蒙在鼓里的愚昧贵妃了。沉水阁的真相,沈念安的誓言,如同淬火的利刃,剥开了她眼前的迷雾,也重塑了她的筋骨。
“走吧。”她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娇媚,却再无半分温度,冷得像冰,“回本宫的‘昭阳宫’。”
她刻意用了旧时的称呼。昭阳宫,那是她作为贵妃时居住的奢华宫苑。她要回去看看,那座曾经承载了她虚假荣华与真实痛苦的牢笼,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更要看看,太后将她这颗棋子重新放回这个位置,究竟想让她这朵“剧毒的花”,去刺向谁?
她迈开步子,品红的裙裾拂过冰冷光滑的石板地面,拖曳出长长的、如同血痕般的印记。金钗流苏晃动,折射着冰冷的日光。她独自一人,走向那熟悉又陌生的宫苑深处,背影挺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洞悉一切后的冰冷锋芒。
这深宫,她回来了。带着满身伤痕,带着一颗淬炼过的心,也带着对那最高执棋者——太后——最深的警惕与冰冷的战意。棋局已开,这一次,她不会再甘心只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