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死寂的尘埃尚未落定，虞清欢的心，却已如淬火寒铁，冰冷而坚硬。青霜的死如同一根毒刺，深扎心底，日夜灼痛，但此刻，她有更迫切的事情需要确认。
她唤来一个在昭阳宫外围洒扫、看着还算机灵的小太监。一枚沉甸甸的金瓜子悄然落入对方掌心。
“地牢里，”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眼神却锐利如针，“可还关着……那位？”
小太监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贵妃娘娘话，在……在的！周……周氏，还关在……最深处的水牢里……听说，快……快不行了……”
“哦？”虞清欢拖长了尾音，指尖轻轻捻着袖口的金线凤凰翎羽，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还在，而且快死了。很好。这消息，像一剂强效的毒药，瞬间点燃了她心底压抑许久的、带着血腥味的兴奋。
“下去吧。”她挥挥手，小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关上。虞清欢走到蒙尘的梳妆台前，铜镜模糊，映出她苍白却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她拿起一支闲置许久、早已干涸的胭脂笔，沾了清水，对着模糊的铜影，极其缓慢、极其精心地，重新描绘那褪色的红唇。动作优雅而专注，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又像在打磨一件即将饮血的凶器。
接着，她打开一个尘封的妆奁，里面仅存的几件首饰在灰尘下依旧璀璨。她挑出一支赤金累丝点翠嵌硕大东珠的步摇，珠光流转，贵气逼人。又选了一对同样赤金点翠、垂着细长金链流苏的耳坠。最后，将太后送来的那支点翠红宝金钗，稳稳簪在如云的发髻上。
她换上了一套更为浓烈的品红宫装，金线绣成的凤凰几乎要破衣而出，振翅欲飞。东珠在领口袖缘闪烁着冰冷而尊贵的光泽。腰间的宝石宫绦沉重而华丽。
当她盛装完毕，站在昭阳宫空旷的大殿中央时，整个人如同一团燃烧到极致的烈焰，美得惊心动魄，也艳得令人窒息。那浓烈的色彩，在这死寂的宫殿里，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宣告回归的强势。
“摆驾。”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看看我们尊贵的皇后娘娘。”
地牢的入口，隐藏在宫苑最偏僻荒凉的角落。沉重的铁门打开，一股混杂着浓重血腥、腐肉、霉烂和排泄物恶臭的污浊气息，如同实质的巨浪，猛地扑面而来。引路的狱卒都忍不住皱眉屏息。
虞清欢却只是微微蹙了下精致的眉头，随即，那抹嫌恶便化作了更加冰冷的、带着嘲弄的笑意。她甚至没有用帕子掩鼻，就那么挺直着背脊，任由那污秽的气息将她包裹。品红的裙裾拖曳在潮湿、布满暗褐色陈年血垢和不明粘液的地面上，如同最傲慢的挑衅，一步一步，朝着那黑暗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空气越加稀薄、冰冷。两侧低矮的牢房里，间或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呻吟或绝望的啜泣，如同鬼蜮的低语。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将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湿滑的石壁上。
终于，在最深处，一扇更为厚重、布满锈迹的铁栅栏后，虞清欢看到了那个身影。
曾经母仪天下、凤袍加身的皇后周氏，如今像一滩被彻底打烂的污泥，蜷缩在冰冷刺骨、散发着恶臭的浅水洼里。她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囚服破烂不堪，沾满了污秽，裸露的皮肤上遍布着新旧交叠的鞭痕、烙印和腐烂的伤口。头发如同枯槁的乱草，纠缠在一起，沾着血污和泥泞。那张曾经端庄秀丽的脸庞，此刻肿胀青紫，布满污痕，唯有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在听到脚步声时，猛地抬起，射出如同濒死野兽般怨毒的光芒。
当周氏浑浊的目光聚焦在栅栏外那抹刺目的品红，看清虞清欢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明艳逼人、甚至比从前更添了几分凌厉妩媚的脸时，那怨毒瞬间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滔天的、几乎要将她自己焚毁的恨意取代！
“你……虞清欢？！”周氏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怨毒，“你……你没死？！你怎么可能还活着？！你怎么敢……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
“我怎么可能死呢~皇后娘娘~”
虞清欢在距离铁栅栏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既能让她看清周氏每一分狼狈，又能确保那污秽的气息不会直接沾染她华贵的衣袍。她微微歪着头，如同欣赏一件极其丑陋的展品，目光在周氏头顶那顶早已歪斜变形、沾满污垢、勉强还能看出一点凤鸟形状的破旧铜冠上停留片刻。
她抬起手，染着新鲜蔻丹、如同滴血般鲜红的指尖，隔空遥遥一点那顶破冠，红唇勾起一个极致妩媚、也极致冰冷的笑容，声音清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啧，姐姐……”她故意用了旧日虚情假意的称呼，尾音拖得长长的，“你这凤冠……怎么歪成这样了？瞧着，可真是不体面。”她指尖优雅地虚虚划了一下，“要不要……妹妹替你……正一正？”
“正一正”三个字，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周氏那被绝望和痛苦折磨得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瞬间被彻底引爆！她猛地从污水中挣扎着扑向铁栅栏，枯瘦如柴、指甲断裂肮脏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疯狂地摇晃着，发出刺耳的哐当声！那张扭曲变形的脸死死贴在铁栏缝隙间，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吼：
“虞清欢——！你这个贱人！妖妇！你不得好死！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这狐媚子迷惑陛下，构陷忠良，我周家……我周家满门忠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我怎会……怎会在这肮脏的地狱里！都是你害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姐姐……你怎么胡言乱语呢？我一直都在沉水阁！不是被你陷害的“出逃”了~”
她的咆哮在狭窄、充满回音的地牢里疯狂回荡，带着血泪的控诉和无尽的怨毒，如同厉鬼的诅咒。
虞清欢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深了几分。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微微向前倾身，靠近那散发着恶臭和疯狂的铁栏。赤金点翠的步摇在她鬓边轻轻晃动，流苏垂下的红宝石在昏暗中划出冰冷而华贵的弧光。
她抬起那只染着鲜艳蔻丹的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饱满的红唇，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娆。然后，她凑近那疯狂嘶吼的周氏，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淬毒的冰针，清晰地送入周氏耳中：
“嘘……”
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红唇贴近周氏肮脏的耳边，呵气如兰，说出的却是最恶毒的言语：
“姐姐，别吵。陛下今天……还夸本宫新染的这蔻丹颜色极好呢……”她故意胡说，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周氏瞬间僵硬的、因极度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一句：
“你说，这颜色……”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那鲜红欲滴的指甲，又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周氏囚服上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污，“……像不像……你周家满门忠烈……流出来的血？”
轰——！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淬毒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周氏心脏最深处，将她最后一点理智和支撑彻底粉碎！
周氏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充满滔天恨意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的、无边的绝望。她死死抓着铁栏的手无力地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冰冷的铁栅栏滑落下去，重重跌回那污秽腥臭的浅水里，溅起一片肮脏的水花。
她不再嘶吼，不再咒骂，只是蜷缩在那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抽气声，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血和泥泞，无声地流淌下来。
虞清欢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那滩彻底崩溃的烂泥。她眼中最后一丝虚假的笑意也消失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大仇得报般的快意与漠然。她优雅地拂了拂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怕沾染上这里的任何一丝污秽。
“真脏。”她轻启红唇，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如同宣判。
不再看那水牢里无声抽搐的身影一眼，虞清欢转身，品红的裙裾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决绝而妖异的弧线。她踩着依旧优雅从容的步子，沿着来时的污秽通道，一步一步，走向地牢外那并不明媚、却象征着权力与生机的天光。
身后，是彻底沉沦的绝望深渊。
身前，是依旧遍布荆棘、却必须由她亲手杀出血路的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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