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栽的松柏在昭阳宫庭院中投下森冷的绿影，殿内弥漫着清漆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虞清欢坐在窗边的湘妃榻上，指尖捻着一枚冰冷的玉簪，目光落在窗外，看似闲适，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只待投入一颗石子，便会掀起滔天巨浪。
方才浣衣局那个“怯懦”宫女的死，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紧绷的神经。太后的手，苏才人的刀……线索如蛛丝般缠绕，却始终缺少一个关键的、能将青霜之死也串联起来的节点。
她需要确认。
“说起来，”虞清欢收回目光，转向那个刚刚回答过浣衣局之事、此刻正小心翼翼擦拭着多宝阁的中年宫女，声音恢复了那种午后慵懒的随意，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想起，“本宫身边从前那个叫青霜的丫头，性子倒是伶俐。前些日子在沉水阁静养，倒有些想她了。怎么这次回宫，也没见她来迎一迎？可是……调去别处当差了？”
“青霜”二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宫女脸上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那宫女擦拭的动作猛地一滞，手中的鸡毛掸子差点脱手掉落。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血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名字。
“青……青霜？”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恐惧，“娘……娘娘说的是……那个……那个大宫女青霜？”
“嗯。”虞清欢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将宫女每一丝惊恐都尽收眼底。“怎么？她不在昭阳宫了？”
宫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地面，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娘娘饶命！奴婢……奴婢不敢说！奴婢……”
“不敢说？”虞清欢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棱碎裂，那慵懒的假面瞬间剥落，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她将茶盏重重顿在旁边的紫檀小几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光洁的几面上。“本宫问你话，有何不敢说？抬起头来，回话！”
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石，狠狠压在宫女背上。她浑身剧颤，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满是惊惧，眼神根本不敢与虞清欢对视，只死死盯着地面，声音破碎：
“回……回娘娘……青霜姐姐……她……她……没了……”
“没了？”虞清欢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没了”这两个字，依旧如同重锤击胸。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强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唯有声音里透出的那一丝紧绷，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怎么没的？何时没的？说清楚！”
宫女被这冰冷的质问吓得又是一抖，几乎是趴伏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哭诉：“奴婢……奴婢也不十分清楚！只……只恍惚听说……青霜姐姐……也是……也是前些阵子……太后娘娘……从外头带回来的……”
轰——！
虞清欢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浣衣局那个刚被打死的“怯懦”丫头，是太后带回来，直接发配浣衣局！
青霜，也是太后“从外头带回来的”！
还是她知道的。
这绝非巧合！
巨大的疑云和冰冷的愤怒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缠绕住虞清欢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强忍着将眼前宫女踹翻在地、逼问到底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
“然后呢？继续说！”
宫女被她语气中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连哭都不敢大声，断断续续地抽噎着：“然……然后……青霜姐姐……好像……好像是在慈宁宫……不小心……得……得罪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大怒……就……就……”
“就怎么样？！”虞清欢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火的利刃，狠狠劈开殿内死寂的空气。那股凛冽的杀意，让跪伏在地的宫女瞬间瘫软，几乎要晕厥过去。
“就……就……”宫女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就……赐了……白绫……就在……就在慈宁宫后殿……说是……说是冲撞了凤驾……罪无可恕……”
“白绫……慈宁宫后殿……冲撞凤驾……罪无可恕……”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虞清欢的心上！
怒火，滔天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防！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冰冷的场景：青霜，那个聪慧忠诚、陪她度过无数黑暗岁月的女孩，被太后的人强行按着，套上那索命的白绫……她挣扎了吗？她哭喊了吗？她最后……有没有喊她的名字？
“砰！”
虞清欢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坚硬的桌面竟被拍得微微震颤！那青瓷茶盏被震得跳起，翻倒，温热的茶水瞬间泼洒出来，濡湿了精美的锦垫，也溅湿了她品红的宫装裙裾，留下深色的、刺目的水痕。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宫女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她自己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毁灭一切的嘶吼强行压了下去。胸口剧烈起伏，如同被狂风肆虐的海面，那双美目赤红一片，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和杀机！
太后！
果然是太后！
青霜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不是什么冲撞！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针对她虞清欢的、冷酷而精准的斩首行动！是为了彻底斩断她的羽翼，让她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任其摆布！
浣衣局那个宫女的死，恐怕也是如出一辙！都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都被太后用不同的方式“处理”掉了！苏才人，不过是一把被利用的、愚蠢的刀！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老虔婆！
虞清欢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滔天的怒火和杀意，如同被最坚硬的寒冰强行封冻，沉淀在眼眸最深处，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的冰冷。
她低头，看着裙裾上那片濡湿的深色水痕，如同看着一片干涸的血渍。她伸出手，用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地，将那水痕抹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缓，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却再无一丝波澜，“你下去吧。今日的话……若传出去半个字……”
“奴婢不敢！奴婢死也不敢！”宫女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殿门重新关上。
偌大的昭阳宫正殿，只剩下虞清欢一人。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品红的宫装在窗棂透入的、逐渐西斜的光线中，依旧艳丽如血。裙裾上那片被她抹开的水痕，晕染开一片更深的、不规则的暗影。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没有焦点。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袖口冰冷的金线凤凰翎羽。
青霜，浣衣局的丫头……两条命，都系于太后之手。
一个“得罪了苏才人”，一个“得罪了太后”。
一个死在浣衣局的板子下，一个死在慈宁宫的白绫中。
看似不相干，却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端坐慈宁宫的老妇人！
她们究竟知道了什么？或者，太后究竟在掩盖什么？这深宫之中，除了权力倾轧，还有什么秘密，值得用两条甚至更多条人命去填埋？
虞清欢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投射在窗外那几株新栽的、象征着坚韧与肃杀的松柏幼苗上。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带着凉意的、尖锐的松针。
别急。
她在心底无声地说，眼神冰冷而坚定，如同淬火的玄铁。你的路，不会白走。那些沾了你血的人……无论是挥刀的，还是下令的……一个都逃不掉！
线索已明，仇雠已定。
接下来，便是如何在这铁桶般的深宫之中，撬开那至高权力者的嘴，挖出那被层层掩埋的、血淋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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