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的松柏在暮色中投下森冷的长影，虞清欢的心却比那影子更冷硬。青霜与浣衣女两条性命的血线，如同淬毒的蛛丝，最终都牢牢系在慈宁宫那尊金佛的手腕上。苏才人……这把染血的刀，是时候去“拜访”一下了。
她没有刻意低调，依旧穿着那身浓烈的品红宫装，金凤步摇随着她的步伐在鬓边轻轻晃动，折射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如同流动的火焰。引路的宫人垂首屏息，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无人敢抬头直视这位重新归来、气势迫人的贵妃娘娘。
穿过一道月洞门，步入通往新入宫嫔妃所居“缀霞轩”的宫道。此路比昭阳宫那边要“热闹”些许，偶有低阶宫娥捧着器物匆匆走过，见到虞清欢的仪仗，无不慌忙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就在缀霞轩那装饰着繁复琉璃瓦、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流光溢彩的宫门遥遥在望时，另一队人，从斜前方的岔路口沉稳行来。
玄黑如墨的蟒袍，在渐暗的天光下沉淀着令人心悸的厚重。墨玉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身后跟着数名身着同样深色服饰、腰佩绣春刀、气息精悍冰冷的司礼监随扈。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凝滞冻结。
正是沈念安。
两队人马，在这狭窄的宫道上，狭路相逢。
引路的宫人、缀霞轩门口候着的太监、以及沈念安身后的随扈，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连呼吸都屏住了。空旷的宫道上，只剩下那品红如火与玄黑如渊的两道身影，隔着数丈的距离，无声对峙。
虞清欢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在那道玄黑身影上多停留一瞬。她的目光平静地投向缀霞轩华丽的宫门，仿佛只是路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
沈念安同样步履沉稳，方向不变。墨玉帽檐下的视线，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掠过前方那抹刺目的品红，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只是扫过路旁一株开得过于艳丽的牡丹。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沉默中迅速缩短。
五步……三步……
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
虞清欢的广袖微拂，动作优雅自然，如同只是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袖口。沈念安玄黑的袍角也似乎被微风带动，轻轻荡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两人几乎是同时，极其自然地、幅度极小地、朝着对方的方向，微微颔首。
动作快如闪电，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如同两个在宫道上偶遇的、仅仅点头致意的、最普通不过的陌生高阶官员与妃嫔。
没有任何言语。
没有任何眼神交汇。
唯有那品红与玄黑的衣袂，在擦身而过的刹那，带起的微弱气流轻轻相触，又瞬间分离。
沈念安的身影带着凛冽的寒意，沉稳地消失在宫道另一端的暮色中，留下身后一地战战兢兢的宫人。
虞清欢的脚步依旧未停，仿佛刚才那无声的交汇从未发生。她径直走向缀霞轩那扇在暮色中流光溢彩的宫门，门口的太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高声通传：“虞贵妃娘娘驾到——！”
踏入缀霞轩的宫门，一股扑面而来的、崭新的奢华气息几乎让虞清欢眯起了眼。
与她昭阳宫那刻意换上的、象征坚韧肃杀的松柏不同，这里处处透着一种急于炫耀的、甚至有些轻浮的富贵。庭院里移栽着名贵的西府海棠，虽已过花期，枝叶却修剪得极其精致。汉白玉的雕栏玉砌在宫灯初上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殿前的台阶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殿内更是金碧辉煌，多宝阁上陈设着各色珍玩，流光溢彩，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带着甜腻花香的熏香，显然价值不菲。
一个初入宫、根基浅薄的才人，居所竟比曾经宠冠后宫的贵妃宫殿还要奢华张扬数倍？这绝非皇帝病中能有心思安排的，只能是……太后的“恩宠”。
虞清欢心底冷笑更甚。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架在火上烤！也难怪那个苏才人，敢为一个弄脏衣服的宫女，就下令杖毙。
“臣妾苏氏，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一个清脆娇嫩、带着明显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的声音响起。
虞清欢收回打量宫殿的目光，落在地上跪着的女子身上。
苏才人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水粉色的簇新宫装，梳着时下流行的飞仙髻，簪着几支点翠珠花。一张小脸生得确实清丽，柳眉杏眼，皮肤白皙，此刻因紧张而微微泛红，更添几分楚楚可怜。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眼神闪烁不定，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心虚和不安。
“起来吧。”虞清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自顾自地走到主位上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殿内陈设，“苏才人这缀霞轩，倒是布置得……别致。”
苏才人连忙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声音带着讨好：“娘娘谬赞了。都是……都是太后娘娘和陛下恩典……”
“嗯，太后娘娘体恤新人，自是应当的。”虞清欢端起宫人奉上的茶，用杯盖轻轻撇着，并不喝，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苏才人身上那件水粉宫装的袖口，“本宫今日路过，听闻前些日子，你这宫里……似乎出了点事？还闹出了人命？”
“啊？”苏才人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中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她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声音都变了调，“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一个不长眼的贱婢！弄坏了臣妾一件极贵重的衣裳！臣妾一时气不过，就……就让人教训了她几下……谁知道……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打……”
“教训了几下？”虞清欢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她抬起眼，那双妩媚的眸子此刻如同冰冷的探针，直直刺向苏才人，“本宫怎么听说……是五十大板？”
“五……五十？”苏才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穿的惊恐，随即又强自镇定，眼神躲闪，“没……没有那么多！就……就二十！对，二十板子！是那些奴才下手太重了！不关臣妾的事！真的不关臣妾的事！”她急切地辩解着，语无伦次，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虞清欢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掩饰不住的恐惧和急于推卸责任的心虚。那恐惧，绝非仅仅因为打死了一个宫女。更像是……害怕某种更可怕的事情被揭穿！
“一件衣服……”虞清欢红唇轻启，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穿透力，“就算是蜀锦，就算是贡品，就算是价值连城……”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苏才人面前。品红的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如同燃烧的业火逼近。
苏才人吓得连连后退，几乎要撞到身后的多宝阁。
虞清欢停下脚步，微微俯身，靠近苏才人那张惨白惊惶的小脸。那股浓郁的、甜腻的花香中，似乎混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苏才人，”虞清欢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的吐信，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本宫很好奇……一件衣服，到底有多‘贵重’，才能让你这位新入宫、本该谨小慎微的才人，不惜背上‘草菅人命’的恶名，也要……当场杖毙一个太后娘娘亲自带回来的人？”
“轰！”
苏才人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住！那双惊恐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里映出虞清欢那张美艳绝伦、却冰冷如同罗刹的脸！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瘫软在地！
虞清欢直起身，不再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转身，目光投向殿外那已经完全降临的浓稠夜色，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果然！这绝非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这杖毙的背后，藏着更大的秘密！藏着太后的影子！甚至……可能藏着青霜之死的真相！
这缀霞轩的琼楼玉宇，每一寸华丽，都浸透着那个无辜浣衣女的血！而苏才人这把刀，惊恐之下，似乎已经快要握不住了。
虞清欢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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