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霞轩内,甜腻的熏香裹着苏才人惊惶的喘息,几乎令人窒息。虞清欢俯视着那张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小脸,看着她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这恐惧,绝非仅仅因为一条人命。这恐惧的根源,远比一条人命更沉重、更黑暗。
“唉……”虞清欢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婉转,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无奈,瞬间打破了殿内紧绷欲裂的气氛。她微微直起身,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点距离,脸上那冰锥般的锐利锋芒悄然敛去,换上了一种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担忧的神情。
“本宫看你,年纪还小,初入宫闱,许多规矩……怕是还不甚明白。”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如同暖风吹拂柳絮,目光落在苏才人剧烈起伏的胸口,“吓成这样做什么?本宫不过是……关心则乱。毕竟,这宫里闹出人命,总归是不好听的,对你自个儿的名声也有碍。”
苏才人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猛地抬起头,那双惊恐的眼睛里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带着巨大希冀的泪光。她嘴唇哆嗦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娘……娘娘……臣妾……臣妾……”
“好了好了,”虞清欢抬手,虚虚按了按,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瞧这小脸白的。本宫知道,你也是一时气急,失了分寸。那些个奴才也是,下手没个轻重。”她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责备下人的意味,仿佛苏才人只是无心之失,错全在行刑之人。
“是……是!娘娘明鉴!”苏才人如同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混合着冷汗,狼狈不堪,“是那些奴才该死!不关臣妾的事!真的不关臣妾的事!”
“本宫信你。”虞清欢温声道,唇边甚至噙着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如同初春湖面将化未化的薄冰,“只是,这毕竟是太后娘娘带回来的人,虽说打发去了浣衣局,到底……沾着慈宁宫的名头。这事儿,太后娘娘那边……可曾问起过?”她的语气依旧是关心的,仿佛只是随口提醒。
苏才人刚刚松懈一点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了!提到太后,她眼中的恐惧比刚才更甚,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声音带着哭腔:“没……没有!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仁慈……没……没问起……”她慌乱地摇着头,语无伦次,显然在极力掩饰什么。
虞清欢眼底深处寒芒一闪即逝,面上依旧温和如初:“没有就好。想来太后娘娘也是体恤你年轻,不忍苛责。”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才人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水粉宫装,意有所指地轻声道,“不过,经此一事,苏才人更要谨言慎行才是。这宫里啊,一步踏错,有时候……可不仅仅是赔上一条贱命那么简单。你的好日子,可还长着呢。”
最后一句,她说得意味深长,如同柔软的蛛丝,缠绕上苏才人的脖颈。
苏才人浑身一颤,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只能发出压抑的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虞清欢知道,再逼下去,这根弦就要彻底崩断了。她需要的是线索,不是一具吓破胆的尸体。
“好了,本宫也乏了。”她再次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你且好好歇着吧,莫要多想。身子要紧。”她说完,不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苏才人,转身,品红的裙裾在流光溢彩的殿宇内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径直离开了这座华美却散发着血腥与恐惧气息的缀霞轩。
昭阳宫的夜,寂静无声。白日里新栽的松柏在月光下投下嶙峋的暗影,如同沉默的守卫。殿内,白日刻意营造的喧嚣已然褪去,只余下烛火在灯罩内安静燃烧的微光。
虞清欢已卸去了一身沉重的华服与珠翠。乌黑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落在肩头背后,衬得一张未施粉黛的脸愈发苍白清透,也消减了几分白日里那咄咄逼人的艳丽,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她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丝质寝衣,宽大的袖口和衣摆绣着寥寥几枝墨色寒梅,愈发显得身形单薄。赤着足,踩在铺了厚厚绒毯的地面上,无声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孤月。
白日里苏才人那惊恐欲绝的脸,青霜与浣衣女冰冷的死状,太后那张看似慈悲、实则冷酷无情的面孔……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轮转。恨意在胸腔里翻搅,疲惫感也如影随形。
就在这时,一丝极细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轻响,从殿内最深处的阴影中传来。
虞清欢没有回头,身体却在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她甚至能感觉到,一道深沉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落在了她披着素衣、略显单薄的脊背上。
她没有动,只是放在窗棂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韵律,一步步靠近。玄黑如墨的衣袍边缘,率先进入她眼角的余光,接着是那熟悉的、带着夜露寒气的冷冽气息,瞬间将她周身包裹。
沈念安停在了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融入夜色的山岳,带来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虞清欢缓缓转过身。
月光透过窗纱,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素衣下纤细的轮廓。披散的长发有几缕垂在颊边,衬得那双抬起的眸子,在褪去了白日所有伪装后,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冰冷与清醒。像被寒冰封冻的深湖,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她看着沈念安。他依旧穿着那身玄黑蟒袍,墨玉官帽已取下,露出轮廓分明的冷峻面容。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沉淀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两人就这样在寂静的月光中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白日宫道上那场形同陌路的擦肩而过,仿佛从未发生。此刻的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也更真实。
终于,沈念安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处理冗务后的沙哑,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苏氏的父亲,是个七品小吏。她入宫前,其父卷入一桩地方库银亏空案,本该流放三千里。”他语速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份冰冷的卷宗,“案子报到刑部,被压下了。三日前,苏父升任户部主事,正六品。”
短短几句话,如同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苏才人那过度恐惧的谜团!一个本该家破人亡的七品小吏之女,为何能入选入宫?为何能在其父卷入重罪后,非但无事,反而升官?为何一个新入宫、本该谨小慎微的才人,敢为一个弄脏衣服的宫女下令杖毙?为何她听到“太后”二字,恐惧得如同见了鬼?
一切都有了答案!苏才人,乃至她整个家族的命运,都牢牢捏在太后手中!她是太后精心挑选、牢牢控制的傀儡!那场杖毙,根本不是什么年轻气盛,而是太后借她这把刀,在杀人灭口!苏才人那无边的恐惧,是害怕这把刀用完后,自己也会被随手丢弃!
虞清欢的瞳孔骤然收缩,素白的寝衣下,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恨意如同毒藤,疯狂滋长。
沈念安的目光锐利如鹰,捕捉到她眼底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但他并未停下,继续用那毫无波澜的语调,投下第二颗更重的炸弹:
“死在浣衣局那个宫女,查到了。”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深渊的寒意,“她入宫前,是京郊‘慈云庵’的带发修行女尼。青霜……有个自幼失散的妹妹,五年前,被送入的,也是慈云庵。”
轰——!
虞清欢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慈云庵!
青霜失散的妹妹!
太后亲自带回,直接发配浣衣局!
随后“得罪”苏才人,被杖毙!
这绝非巧合!这是斩草除根!太后不仅杀了青霜,连她在这世上可能仅存的亲人,也一并灭口了!只因为……她们可能知道同一个秘密?或者,仅仅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这老虔婆的心,究竟有多狠毒!
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冲垮了虞清欢所有的防线!她猛地闭上眼,身体因强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素白的寝衣在月光下如同风中飘零的白梅。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紧紧锁着她,看着她强忍的颤抖和那瞬间苍白如纸的脸。他没有上前安慰,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沉默的礁石,承受着她无声的惊涛骇浪。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吹拂起虞清欢披散的长发和素白的衣袂。
沈念安的目光在她单薄的肩头停留了一瞬,随即,他极其自然地、如同只是拂去一粒尘埃般,解下了自己肩头那件厚重、还带着他体温的玄黑外氅。
没有言语,没有询问。
他抬手,动作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带着夜露寒气和凛冽松柏气息的玄黑外氅,轻轻披在了虞清欢那微微颤抖的、只着单薄素衣的肩头。
宽大的外氅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隔绝了冰冷的夜风,也带来了沉甸甸的、属于他的气息和温度。那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熨帖着她冰冷的肌肤,也仿佛……短暂地熨帖了那翻江倒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与痛。
虞清欢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头。她依旧闭着眼,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在外氅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窗边无声伫立。他披在她肩头的,仿佛不仅仅是一件外氅,更是无声的支撑,是这无边寒夜里,唯一一点带着血腥味的暖意。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比这秋夜更刺骨、更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