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那件带着凛冽松柏气息与体温的玄黑外氅,沉沉地压在虞清欢肩头。那沉甸甸的重量和暖意,并未能立刻驱散她心底那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意,反而像一记重锤,砸开了强撑的堤防。
青霜……她失散多年、杳无音信的妹妹……竟也在这深宫之中!竟也被太后那老虔婆从慈云庵带回!竟也死在了一场如此“巧合”、如此“微不足道”的“意外”之下!
斩草除根!真正的斩草除根!
巨大的悲恸与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喷涌,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壁垒。虞清欢猛地抬手扶住冰冷的窗棂,纤细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那一直强忍的、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紧闭的眼睑,沿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一滴,两滴……砸在素白寝衣的襟前,晕开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一只带着薄茧、微凉而沉稳的手,极其轻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沈念安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又异常珍重的力道。他的指尖拭过那冰凉的泪痕,粗糙的指腹带来微微的刺痒感,也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安抚。
虞清欢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在那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疲惫与悲愤。
“她……”虞清欢的声音破碎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她们姐妹……到底知道了什么?太后……到底在掩盖什么?值得……如此赶尽杀绝?”
这深宫,这看似金碧辉煌的牢笼,每一寸砖石下都浸透了无辜者的血!太后……那个端坐慈宁宫、口诵慈悲的老虔婆,才是盘踞在这座皇城最深处、最狰狞的毒蛇!
沈念安的手并未离开她的脸颊,只是那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指尖停留在她微凉的肌肤上。他的目光沉沉地锁着她紧闭的眼睑和那不断滚落的泪珠,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有冰冷的杀机,有深沉的痛楚,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除掉她,”虞清欢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眼底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泪水尚未干涸,却已被更深的、淬毒的恨意取代,“必须除掉她!留着她在宫里,便是留着这噬人的毒瘤!谁也休想安生!”她的话,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沈念安凝视着她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火,沉默了片刻。那抚在她颊边的手,缓缓收回,负于身后,重新挺直了脊背。玄黑蟒袍的线条在月光下更显冷硬。
“不易。”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同磐石坠入深潭,带着一种沉重的、洞悉现实残酷的清醒。“太后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慈宁宫,固若金汤。前朝后宫,门生故旧遍布。宗室之中,亦不乏其臂助。陛下……”他顿了顿,语气里透着一丝深沉的无奈与冷嘲,“陛下病体沉疴,纵有猜忌,亦需太后坐镇,以稳朝局,制衡各方。牵一发,恐动全身。此刻动手,非但难成,反会引火烧身,将你我,乃至所有关联之人,尽数葬送。”
他剖析得冰冷而精准,将那张由权力、血缘、利益编织而成的、保护着太后的巨网,血淋淋地摊开在虞清欢面前。这不是简单的刺杀,而是撼动整个权力根基的战争!
虞清欢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却在沈念安这盆冰水之下,烧得更加幽冷、更加深沉。她明白,他说的是事实。太后不是苏才人那种能被随意碾死的蝼蚁,她是盘踞在帝国心脏上的庞然大物。
“难道……就任由她继续……”虞清欢的声音带着不甘的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沈念安的目光锐利如鹰,在昏暗的光线下,紧紧攫住她的视线。他微微倾身,靠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
“虎符裂三,其一在御,其一在我手,而最重的那一块……”他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道寒芒,“在谢临风手中。”
“谢临风?”虞清欢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骠骑大将军谢雍之子,少年英杰,年纪轻轻便已战功赫赫,深得其父真传,是军中新贵。谢老将军年迈,其麾下那支拱卫京畿、战力最强的“朔风营”,兵权已逐渐移交其子执掌。这是帝国最锋利的刀,足以决定任何一场权力角逐的胜负!
沈念安的眼神幽深难测:“谢老将军,是陛下的心腹老臣,忠心耿耿。然,谢家……与太后一系,积怨已深。”他没有明说积怨为何,但这已足够!谢临风年轻气盛,锐意进取,手握重兵,又与太后不睦……这柄利刃,指向哪里,便是关键!
“兵权……”虞清欢喃喃道,眼底那幽冷的火焰跳跃了一下,仿佛捕捉到了一线微光。
“是钥匙。”沈念安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石交击,“但,不是现在。”他目光沉沉地扫过虞清欢苍白却燃着恨意的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时机未至。贸然去碰,只会让钥匙折断,锁孔锈死。”
他是在告诉她,兵权是撬动太后的关键支点,但此刻贸然拉拢谢临风,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皇帝尚在,太后势大,任何对兵权的异动,都会引来雷霆反噬。他们需要等待,需要布局,需要……一个足以让谢临风这柄利刃心甘情愿、毫无顾忌地斩向太后的契机!
月光清冷,透过窗纱,将两人笼罩。虞清欢肩披玄氅,素衣如雪,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已燃起冰冷的、属于猎人的火焰。沈念安玄衣如墨,身姿挺拔如松,如同守护在火焰旁的沉默山岳。
恨意滔天,前路凶险。
但兵权的钥匙,已然握在手中。
只待那惊雷炸响、铁锁自开的时机!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更漏声声,滴答作响,如同催命的鼓点,也如同……蛰伏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