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那“时机未至”四个字,如同冰水淬火,短暂地压下了虞清欢眼底焚烧的烈焰,却将其锻打得更冷、更硬,沉入骨髓。恨意并未消散,而是化为一种更深的、蛰伏的毒,随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肩头那件玄黑外氅的温度,如同一个沉甸甸的烙印。她沉默地抬手,指尖拂过那冰凉顺滑的蟒纹锦缎,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然后,她极其自然地、没有半分犹豫地将外氅解下,递还给沈念安。
沈念安伸手接过,玄黑的布料从他指间垂落,重新覆盖上那宽阔而冷硬的肩头。两人之间那短暂依靠的暖意,瞬间被深秋的寒夜吞噬。目光再次交汇,已无半分泪痕与温存,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与山岳般的沉凝,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即将踏入更凶险棋局的决绝。
无需言语。
沈念安微微颔首,如同来时一般,身形无声地融入殿内最深沉的阴影,消失不见。窗棂微动,只余下一点残留的、属于他的凛冽松柏气息,很快也被夜风吹散。
虞清欢独自站在窗边,素白的寝衣在月光下如同孤魂。她缓缓抬手,指尖抚过自己冰冷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腹粗糙的触感。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所有属于“虞清欢”的脆弱与悲愤都已彻底冰封,只剩下属于“贵妃”的、淬毒的清醒。
翌日,昭阳宫紧闭的宫门内,悄然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药味。
“贵妃娘娘忧思过甚,又兼沉水阁寒气侵体,旧疾复发,需静养些时日。”被紧急召来的太医跪在殿外,隔着厚重的帘幔回禀,声音带着惶恐。帘幔后,只隐约可见一个斜倚在软榻上、身形单薄模糊的身影,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遍沉寂的后宫。
慈宁宫内。
“病了?”太后倚在铺着厚厚紫貂皮的暖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菩提子,闻言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倒是个识趣的。知道刚回来,风头太盛不好,懂得……避一避。”她将那“避一避”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在她看来,虞清欢这突如其来的“病”,不过是在昭阳宫碰了钉子、又在缀霞轩受了“惊吓”后,一种识时务的示弱和退让。很好,懂得畏惧就好。
“让人送些上好的血燕和老参过去,就说哀家念她身子弱,让她好生将养,不必急着出来走动。”太后淡淡吩咐,语气带着施舍般的“仁慈”。
“是。”心腹嬷嬷躬身应下,嘴角也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昭阳宫成了后宫暂时的禁地。除了每日送药、送膳的特定宫人,无人敢轻易靠近。那浓重的药味,和紧闭的宫门,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
屏障之内,却并非死寂。
白日里,虞清欢大多时候确实倚在榻上。脸色被刻意用脂粉调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长发松松挽起,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更添几分柔弱。她手中常捧着一卷书,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眼神空茫,仿佛神游物外,沉浸在病痛与“忧思”之中。
只有伺候的心腹宫女(太后安插的耳目)偶尔瞥见,那空茫的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冰锥破水般的寒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而当宫女靠近时,贵妃娘娘又会适时地发出一两声压抑的轻咳,或是疲惫地闭上眼,眉头微蹙,仿佛不胜烦扰。
夜深人静,药味最浓、宫人皆已退下之时,那病弱的身影便会悄然坐起。苍白的手指在黑暗中精准地摸索,从枕下、或是隐秘的妆奁夹层中,取出薄薄的、几乎透明的桑皮纸和一支特制的、细如牛毛的炭笔。
借着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或远处宫灯的一点反光,她在纸上飞快地勾勒、书写。线条简单而精准,记录着白日里从送药宫人、或是太医随侍口中“不经意”套出的、关于慈云庵的零星碎片——庵堂的位置、大致格局、香客来源、几任住持更迭的模糊时间……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她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暗夜里潜行。
与此同时,司礼监深处,烛火通明。
沈念安端坐于巨大的紫檀书案之后,面前堆满了来自帝国各处、标注着不同密级的文书卷宗。他处理公务的速度极快,批阅的朱砂批示简洁有力,如同刀锋刻印。
然而,在无人察觉的间隙,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会微微抬起,目光穿透窗棂,投向昭阳宫的方向。那目光沉静依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如同蛛网般铺开的巨大压力。
他在等。
等一个“破绽”。一个足以让某些人坐立不安、主动跳出来的“破绽”。
他手中关于慈云庵的线索,远比虞清欢能接触到的更多、更深、也更危险。但他不能直接给她。任何异常的、超出“病中贵妃”能力范围的线索传递,都可能成为悬在头顶的利刃。他需要对方先动,需要对方在自以为掌控一切时,露出马脚。
于是,司礼监对“慈云庵”的探查,并未刻意完全隐藏。一些外围的、看似例行公事却又带着一丝不同寻常指向性的调查指令,被有意无意地“泄露”出去。如同在平静的深潭里,投入了几颗带着倒刺的石子。
这些石子的涟漪,很快便荡漾到了慈宁宫。
“司礼监的人,在查慈云庵?”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捻动菩提子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瞬,光滑的珠子碰撞,发出清脆微响。
“是。”跪在地上的暗卫首领声音低沉,“虽只是外围的香火簿、田产契据等,但……方向明确。似乎……在找什么。”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铜兽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无声盘旋。
太后闭着眼,脸上的皱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刻。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平静:“沈念安……他倒是闲不住。刚回宫,手就伸得这么长?”
她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一闪:“看来,哀家这位好‘儿子’(指皇帝),病榻之上,心思也不少。”她将司礼监的动作,理所当然地归咎于皇帝的授意,或是沈念安在借机试探她的底线。至于那个“病”在昭阳宫的虞清欢?一个被吓破了胆、只会装病示弱的弃子,还不足以引起她此刻的警惕。
“盯着。”太后的声音冷了下去,如同淬了冰,“看看他到底想挖出什么。若有异动……不必回禀。”最后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带着森然的杀机。
“是!”暗卫首领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
昭阳宫内。
虞清欢看着桑皮纸上那些零碎的、不成体系的线索,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仅凭这些,根本无法触及核心。她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或者至少不那么引人注目地,接触到更多内情的契机。
就在她对着烛火凝神苦思之际,殿外传来心腹宫女刻意压低却难掩一丝异样的通传:
“娘娘,陛下……陛下今日精神稍好,由人搀扶着……去上朝了!听说……太后娘娘也一同去了!”
皇帝上朝了?
太后也去了?
虞清欢捏着炭笔的手指猛地一紧!那沉寂已久的心湖,如同被投入巨石,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时机……难道这就是沈念安所说的……那个等待的“时机”?
帝王的“病愈”临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必将搅动整个朝堂!各方势力蛰伏的野心、潜藏的冲突,都会在这看似“好转”的曙光下,被强行推到台前!太后与皇帝之间那微妙的平衡,必然会被打破!朝堂的视线被吸引,后宫……或许就有了可乘之机!
她猛地站起身,素白的寝衣在烛光下如同振翅欲飞的白蝶,眼底那蛰伏的冰冷锋芒瞬间暴涨!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雏形,在她脑海中飞速成形!
她需要出去!
她必须出去!
这昭阳宫的“病”,该“好”了!
然而,就在她心念电转,准备唤人更衣之际,那宫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迟疑:
“还有……娘娘,奴婢方才去取药时,听御花园当值的姐妹说……下朝后,陛下和太后在御花园暖阁叙话,正巧……正巧遇见了入宫给皇后娘娘(指继后,或某位高位妃嫔)请安的……骠骑将军府的谢小将军……”
谢临风!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虞清欢所有的思绪!
沈念安口中那把最重的“钥匙”,竟在这风云初动、帝后(太后)同现的微妙时刻,主动送上了门!
御花园……暖阁……“偶遇”……
这真的是偶遇吗?
还是……某些人精心安排的棋局开端?
虞清欢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她缓缓坐回榻上,指尖却因巨大的兴奋和警惕而微微颤抖。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却眼神锐利如刀的脸,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本宫这病……”她轻声自语,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似乎……被这‘好消息’冲得,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