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欢裹紧了身上那件带着年轻男子体温与松木清冽气息的玄色貂绒比甲，暖意丝丝缕缕沁入冰冷的肌肤，却压不住心底那翻腾的寒意与疲惫。听着沈念安与谢临风之间那低沉却字字诛心的对话，她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倦怠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痛。
“……那老虔婆，端坐慈宁宫，口诵阿弥陀佛，手里捻的哪里是菩提？分明是浸了人血的捻珠！”谢临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鄙夷与怒火，“今日召我前去，句句机锋，字字陷阱！慈云庵？田庄？呵，打量着谁不知她那慈云庵里供的是哪路邪神！藏的是何等腌臜！”
沈念安端坐如松，烛火在他冷峻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刀削般的轮廓。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玄铁令牌，声音沉缓，如同淬了冰的寒潭：“佛口蛇心，不外如是。她这般急切，不惜亲自下场试探、敲打，无非是嗅到了风里的血腥气，怕她那金身塑像下的累累白骨，见了天光。司礼监不过查了几笔陈年旧账，她便如惊弓之鸟，鹤唳华亭。可见……那慈云庵里埋着的，绝非寻常土石。”
“何止是土石！”谢临风冷哼一声，眼中锐芒如电，“怕是掘地三尺，能翻出龙子凤孙的骸骨来！她那点子阴私勾当，真当能瞒天过海？我父亲前日还道，京畿卫戍的几处关键哨卡，近来总有不明身份的‘香客’出入，行迹鬼祟，皆指向那慈云庵后山！这老妖妇，手伸得倒是长，连拱卫京师的钉子都敢动！”
沈念安眸色陡然一深，如同寒潭投入巨石，暗流汹涌：“哦？后山？”他指节在案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笃”声，“看来那庵堂，不仅是藏污纳垢的巢穴，更是她窥伺京畿、暗通款曲的要害之地！好一个‘清修静地’！好一个‘慈悲为怀’的太后娘娘！”最后一句，字字如冰锥，带着刻骨的讽刺。
虞清欢听着这些冰冷而充满杀机的对话，看着烛光下两人同样凝重而愤怒的侧脸，那巨大的信息量和紧绷的氛围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口。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也昏沉起来，连日来的惊惧、伪装、奔波，加上方才那碗猛药的效力似乎彻底反扑上来。她忍不住掩口，轻轻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瞬间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引来了两道目光。
沈念安的目光落在她布满倦容、眼下带着淡淡青影的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是了然，亦或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疼惜？他并未言语。
谢临风则是直接皱眉，带着点粗声粗气：“喂，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又碍于身份和场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虞清欢强撑着站起身，将那件厚实的玄色貂绒比甲脱下，动作有些迟缓地叠好，轻轻放在身旁的圈椅扶手上。
“多谢。夜深了，本宫……实在倦极，先行告退。”
说罢，便扶着椅背，脚步有些虚浮地转身，朝着来时那扇隐秘的后门走去。云霞色的宫装在烛光下显得有些黯淡，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娘娘……”谢临风下意识想说什么，却被沈念安一个极淡的眼神止住。
“不必送。”虞清欢头也未回，只抬手虚弱地摆了摆，指尖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抖。她推开那扇沉重的后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浓稠的、带着寒露的夜色之中，如同被黑暗吞没。
门扉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值房内的烛火与沉重。
谢临风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看扶手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比甲，再看看书案后面无表情的沈念安，忍不住“啧”了一声，嘀咕道：“你这……可真是……”后面的话，在沈念安那古井无波的目光下，自动消音。
沈念安收回目光，仿佛刚才离去的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案上那份标记着特殊暗纹的舆图，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冷与掌控：“慈云庵后山。她既已打草惊蛇，我们便不能坐等蛇缩回洞去。你军中，可有信得过的、手脚干净、最好……‘死’过一次的人？”
谢临风神色一凛，立刻收敛了所有杂念，眼中锐气重现：“有！朔风营里，有批‘黑户’，本就是为干脏活备下的。身份干净，刀够快，嘴够紧。督主的意思是……”
“钉子，该拔了。”沈念安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森然寒意，“后山的‘香客’路，太脏。派你的人，去‘清理’干净。记住，要像山火过境，片甲不留，痕迹全无。让那老虔婆的‘耳目’，彻底变成聋子和瞎子。”
“明白！”谢临风眼中爆发出狼一般的光芒，那是属于军人的嗜血与兴奋，“保证连只耗子爬过的脚印都给它抹平了！”
“嗯。”沈念安微微颔首，“动作要快，要狠。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把路……彻底堵死。”
“放心！”谢临风一拍胸脯，抓起案上那份舆图揣入怀中，“我这就去安排！保证让她慈宁宫收到消息时，只能对着烧成白地的后山跳脚！”他不再多言，对着沈念安一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值房正门，身影挺拔如出鞘利剑。
沉重的门扉再次开合，带进一股夜风，吹得案头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
沈念安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书案后。
值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那跳跃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巨大、沉默、孤绝。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方才虞清欢撑过的案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深不见底的眼眸，望向虞清欢消失的那扇黑暗门扉，如同凝望着深渊。
许久，他才收回目光，重新执起那支朱笔。笔尖悬在雪白的奏疏上，一滴浓稠的烛泪，恰好从烛台滚落，滴在案面，缓缓凝固，如同暗夜中悄然凝结的血。
长夜未尽，杀局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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